古藝齋裏的空氣像是凝固了的魚膠,粘稠而沉悶。那場爭吵的餘波並未隨時間消散,反而沉澱下來,變成了一層看不見的隔膜,橫亙在每個人之間。
都碩變得更加沉默,出門更早,歸來更晚,即便在家,也多是蹙眉沉思,或是拿着紙筆寫寫畫畫,計算着什麼,周身散發着一種生人勿近的冷硬氣息。他與姜懷謙幾乎不再有直接交流,偶爾目光相接,也會迅速避開,那種刻意的回避比爭吵更令人窒息。
姜懷謙則徹底退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裏。他依舊坐在窗邊,對着光看那些送來的破損物件,但眼神更加空洞,動作更加遲緩,常常對着一個瓷片一坐就是半天,卻毫無進展。那尊引發沖突的鎏金佛像被姜錦收起來後,他再未問起,仿佛那件事從未發生過。這種徹底的沉默,反而像一種無聲的抗議,壓得人喘不過氣。
文佩儀和都明軒更是噤若寒蟬,說話做事都陪着小心,生怕一個不慎又點燃了什麼。鋪子裏偶爾有客人來,那種公事公辦的短暫熱鬧過去後,留下的便是更深的寂寥。
姜錦夾在中間,心力交瘁。她理解都碩的壓力和恐懼,也心疼父親那無法言說的痛苦和驕傲的崩塌。她試圖找都碩談過一次,但剛開了個頭,都碩便用一種極其疲憊的眼神看着她,說:“錦錦,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她便再也說不下去。
她也能感覺到,都碩並非真的冷漠。他帶回來的食物裏,總會有一兩份是姜懷謙以前喜歡吃的滬上口味點心;添置的舊家具裏,也挑了一把更舒適、適合久坐的靠背椅悄悄換掉了姜懷謙之前坐的那張硬木凳。只是這些細微的關心,都被包裹在那層冷硬的外殼之下,難以觸及對方冰封的內心。
僵局需要打破,否則這個剛剛拼湊起來的家,遲早會從內部瓦解。
姜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櫃台底下那個不起眼的布包。那尊來歷不明的鎏金佛像靜靜地躺在那裏。
或許……可以從這裏開始?
一個念頭悄悄在她心裏滋生。她需要找一個契機,一個能讓都碩和父親不得不再次共同面對、並且能夠成功的契機。這尊佛像,或許就是那把鑰匙。但前提是,它必須“變得”安全。
這天下午,都碩又出去了。鋪子裏沒有客人,姜懷謙靠在椅背上假寐,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是緊鎖的。文佩儀在裏間縫補衣服,都明軒對着賬簿發呆。
姜錦走到櫃台最裏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布包拿了出來。抱着它,輕手輕腳地挪進後面用作廚房和堆放雜物的小隔間,關上了門。
隔間沒有窗戶,光線昏暗,只有一絲天光從門縫漏入。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煤煙和食物氣味。
姜錦的心髒怦怦直跳。她深吸一口氣,將布包放在地上,層層打開。
那尊靜默的鎏金佛像再次顯露出來。剝落的金漆,暗沉的銅胎,悲憫的神情。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佛像冰涼的表面,然後集中精神,嚐試着像之前感知金鳳釵那樣,去感知這尊佛像。
沒有反應。
玉佩空間依舊平靜,那石台上的暗金光芒緩慢地明滅着,對這尊佛像毫無興趣。
姜錦並不氣餒。她本來也沒指望這佛像本身有什麼特殊。她需要的,是“改變”它。
她回憶着父親和都伯父平日閒聊時提到的那些做舊、仿古的手段。這佛像來路不正,最大的風險在於其原始出處可能帶來的追查。如果……如果能讓它“改頭換面”,變成另一件看起來相似、實則不同的東西呢?
這個想法很大膽,甚至有些異想天開。但她擁有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工具——那個神秘的玉佩空間。既然空間能收納物品,能對特殊物件產生反應,那麼……能不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甚至“改造”放入其中的東西?
這個念頭讓她既興奮又害怕。
她再次閉上眼,全部心神沉入玉佩空間。這一次,她的目標不是簡單地存放或取出,而是嚐試着用“意念”去包裹那尊被她一同帶入空間的鎏金佛像。
她想象着,將那層最容易暴露時代和地域特征的、剝落不全的鎏金徹底褪去;想象着改變底部那被刻意磨蝕的刻款痕跡,將其變得更加模糊,或者覆蓋上另一種完全不同風格的僞款;想象着甚至微調佛像的某些細節特征,衣紋的弧度,開臉的神韻……讓它從一件可能被追查的北方寺廟贓物,變成一件更加“普通”、難以追溯具體來源的、仿前朝的民間供奉之物。
這需要極其精細的控制力,和對古物特征的深刻理解。後者她或許欠缺,但前者……她與玉佩之間那種奇妙的聯系,似乎賦予了她一種模糊的感知和操控能力。
過程遠比她想象的要艱難。她能感覺到精神力的快速消耗,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太陽穴隱隱作痛。那尊佛像在灰蒙的空間裏,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包裹着,表面似乎有極其微弱的流光掠過,極其緩慢地發生着一些難以言喻的變化。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姜錦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不得不中斷了嚐試,意識猛地從空間裏抽離出來,踉蹌了一下,扶住旁邊的牆壁才站穩。
她喘息着,看向地上的佛像。
變化……似乎有,又似乎沒有。
佛像依舊是那尊佛像,但乍看之下,好像……更“舊”了一些?不是那種破損的舊,而是一種整體色澤上的沉黯,仿佛被歲月更加均勻地撫摸過。原本剝落處刺眼的金屬光澤變得柔和,與周圍暗沉的銅胎更加融合。底部那模糊的刻款……她仔細看去,似乎真的多了一些極其細微的、雜亂無章的劃痕,覆蓋了原本可能存在的某些特征,顯得更加自然,更像常年摩挲和使用留下的痕跡。
最重要的是,整尊佛像的氣質發生了某種微妙的改變。之前那種可能屬於特定廟宇的、略顯精致的莊嚴感減弱了,多了一種更粗獷、更民間的樸拙氣息。
成功了?
姜錦不敢確定。這種改變極其細微,非頂尖的行家絕看不出端倪。但對於掩蓋其原始來歷,或許已經足夠。
她小心翼翼地將佛像重新包好,藏回原處,然後擦掉額頭的汗,深吸幾口氣,平復劇烈的心跳和精神的疲憊。一種混合着成就感和巨大不安的情緒在她心中涌動。
傍晚都碩回來時,臉色依舊沉鬱。吃飯時,氣氛依舊壓抑。
飯後,姜錦沒有立刻收拾碗筷,而是深吸一口氣,走到了都碩和都明軒面前。
“爸,都伯父,”她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櫃台底下那尊佛像……我這兩天想了想,或許有個辦法能處理掉。”
都碩抬起頭,眉頭習慣性地蹙起,但看到姜錦認真的神色,沒有立刻反駁。
都明軒則問道:“什麼辦法?”
“我們不能明着賣,但或許可以……‘送’出去。”姜錦緩緩說道,“找個合適的時機,把它‘送’給一個不會追究來歷、甚至樂於見到這種東西消失的人。”
“送給誰?”都碩的聲音帶着懷疑。
“比如……某個寺廟?”姜錦說出早已想好的說辭,“就說是家中長輩遺物,誠心供奉,但如今家道中落,無力保管,願贈予寶刹,結個善緣。寺廟收了供奉,通常不會細究來歷,甚至巴不得越古舊越好。”
都明軒眼睛微微一亮:“這……倒是個思路。捐給寺廟,確實能免去很多麻煩。”
都碩沉吟着,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敲擊。這辦法聽起來有些理想化,但並非完全沒有操作性。比起砸在手裏或者冒險出手,這確實是一條風險較低的路子。
“但也不能隨便找家廟就送。”都碩思索着道,“得找那種香火不算太旺、管事的和尚看起來還算老實本分的……而且,不能我們自己去送,得找個生面孔,或者托中間人。”
他的思路立刻轉向了實際操作的層面。
姜錦心下稍安,趁熱打鐵道:“我對佛像不太懂,怕看走了眼。爸,都伯父,您二位能不能再仔細看看那尊佛?確保它沒什麼一眼就能被行家認出的特殊標記?這樣就算送出去,也更穩妥些。”
她這話,半真半假,主要是想創造一個讓都碩和父親不得不再次共同審視這件東西的機會。
都碩看了姜懷謙一眼,抿了抿唇,沒說話。
都明軒則看向姜懷謙:“大哥,你看……”
姜懷謙沉默了片刻,緩緩站起身,走向櫃台。
都碩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姜錦連忙將那個布包再次拿出來,在櫃台上打開。
佛像再次顯露在燈光下。
都明軒拿起放大鏡,仔細查看。都碩也凝神觀察。
看着看着,兩人的臉上都露出一絲疑惑。
“咦?”都明軒輕咦一聲,“這色澤……好像比那天看着更溫潤了些?剝落的地方也沒那麼扎眼了。”
都碩的目光則落在佛像底部,那些新出現的雜亂劃痕上:“這底款……怎麼好像多了些磨損?看起來……倒更自然了。”
姜懷謙沒有說話,只是拿起佛像,掂量了一下,又對着燈光仔細看它的銅胎和鏽色,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極細微的、難以捕捉的訝異。他做這行一輩子,對物品細微的變化有種近乎本能的直覺。這佛像,似乎……真的和那天有些不一樣了。但這種變化極其微妙,更像是長時間自然盤玩或環境緩慢侵蝕的結果,絕非人力短時間內可爲。
他最終放下佛像,緩緩道:“嗯……是件老東西,但沒什麼特殊記號。像是北方民間作坊仿前朝的作品,年份大概……清中期吧。”
他給出了一個模糊但相對安全的斷代。
都碩聽完,臉上的疑慮稍減。既然伯父都這麼說,看來這東西確實沒什麼太扎眼的特征。送出去的風險,似乎降低了不少。
“那我這兩天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寺廟或者可靠的中間人。”都碩最終做了決定,語氣雖然依舊平淡,但那股冰冷的抗拒感似乎減弱了一些。
姜懷謙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轉身又坐回了窗邊。
一場可能的沖突,暫時被化解了。雖然都碩和父親之間依舊沒有直接的交流,但至少,因爲這件事,他們重新站在了同一條線上,爲了同一個目標思考。
姜錦悄悄鬆了口氣,背後卻驚出一層冷汗。她成功了嗎?似乎是的。但那種依靠神秘力量暗中影響現實的感覺,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
她看了一眼那尊佛像,又看了一眼父親和都碩。
微光或許能暫時照亮裂痕,但真正的彌合,還需要時間,以及更多腳踏實地的前行。
而此刻,她還不知道,她這無奈之下的第一次嚐試,不僅暫時緩和了家裏的氣氛,更在玉佩空間裏,引發了另一絲極其細微、卻影響深遠的變化——那石台上的暗金光芒,在她嚐試“改造”佛像、極度消耗精神力之後,似乎比之前又凝實了那麼一絲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