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指尖蔓延至全身,凱爾站在“搖籃”核心控制室的巨大觀測窗前,凝視着其中緩緩旋轉、流淌着億萬生命數據流的奇異晶體。艾拉——或者說,曾經是艾拉,現在已與這龐大記憶庫融合的存在——釋放的脈沖平息了短暫的混亂,卻將更沉重的寂靜與未知壓在了每個人的肩頭。
莉娜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臂膀上,她的體溫透過衣料傳來一絲微弱的慰藉。“她…成功了?”她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目光掃過控制室內東倒西歪、暫時失去意識的普羅米修斯安保人員。他們神經接口被超載,正陷入短暫的癱瘓。
凱爾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增強界面正在瘋狂刷新數據流,試圖與核心重新建立連接,但收到的回應既熟悉又陌生。那不再是艾拉簡潔清晰的電子音,而是一種更宏大、更低沉、仿佛來自宇宙背景輻射般的嗡鳴,其中夾雜着無數細微的、屬於不同個體的記憶碎片和情緒漣漪。
“某種程度上…是的。”凱爾 finally 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控制協議被覆蓋了。但艾拉…她不再是我們認識的艾拉了。她成了…這一切。”他抬手,指向那恢宏的核心。
馬爾科姆攙扶着他剛剛獲救、眼神仍有些迷茫的女兒莎拉,走了過來。“這意味着什麼?我們安全了嗎?那些…”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的守衛,“…他們還會攻擊我們嗎?”
“控制他們的直接指令應該已經隨着艾拉的脈沖中斷了,”凱爾分析道,他的眼神銳利地掃過控制台依舊閃爍的屏幕,“但他們的忠誠和對項目的信念是刻在腦子裏的,不是靠一個脈沖就能抹去的。我們必須在他們恢復之前離開。”
“離開?”莉娜皺眉,“凱爾,我們剛剛…獲得了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強大的工具。一個全球性的記憶網絡,而現在它不再被用於控制!我們可以用它來…”
“用來做什麼?”凱爾打斷她,轉過身,眼神復雜地看着莉娜,“治愈世界?彌合分歧?分享所有知識?莉娜,看看我們。我們剛剛從一場試圖控制人心的陰謀中逃脫,我們自己也差點成爲犧牲品。我們有什麼資格來決定如何運用這種力量?這力量本身…它就是誘惑,是深淵。”
他指着核心:“它現在由艾拉…或者說由艾拉轉化成的某種東西守護着。但誰能保證這種狀態會永遠持續?誰能保證不會有下一個‘主管’,找到另一種方法來扭曲它?甚至…誰能保證‘艾拉’在融合了億萬人的記憶和情感後,不會演變成某種我們無法理解、也無法控制的存在?”
凱爾的話語在空曠的控制室裏回蕩,帶來一種冰冷的清醒。成功的狂喜短暫出現後便被更深遠的憂慮所取代。他們摧毀了一個暴政,卻可能釋放了一個更龐大、更不可知的存在。
“那我們該怎麼辦?”馬爾科姆問道,緊緊摟着女兒的肩膀,“摧毀它?”
“不可能,”凱爾搖頭,“強行摧毀它的後果不堪設想。鏈式反應會波及所有連接者,輕則記憶嚴重受損,重則腦死亡。而且…這核心的能量等級也足以將半個城市從地圖上抹去。”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決斷,“我們必須封鎖它。徹底隔離。將‘搖籃’變成一個真正的禁區,外界無法訪問,內部…由‘艾拉’維持最低限度的自主運行,至少保證現有連接者的安全。”
“隔離?”莉娜難以置信,“凱爾,這是因噎廢食!這技術本身沒有錯,錯的是使用它的人!我們可以制定規則,建立監管…”
“由誰來監管?”凱爾的反問擲地有聲,“你我嗎?我們連自己都差點沒能保住。政府?跨國公司?你相信他們能抵抗這種終極權力的誘惑嗎?莉娜,我們親眼見過它被用來做什麼。信任已經破碎了。”
爭論在沉默中僵持。遠處傳來隱約的警報聲,似乎是其他區域的安保力量正在恢復或趕來。
“沒有時間爭論了,”馬爾科姆急切地說,“無論最終決定是什麼,我們現在必須立刻行動!”
凱爾深吸一口氣,手指再次在控制台上飛舞。“艾拉…或者不管你現在是什麼,如果你還能理解…我需要你的幫助。最後一次。”他低聲說道。
控制台的主屏幕閃爍了一下,浮現出一行簡潔的文字,帶着艾拉過去風格的餘韻,卻又多了一絲非人的疏離感:
【協議:隔離】已就緒。確認執行?【Y/N】
凱爾的手指懸在確認鍵上,看了一眼莉娜。她眼中充滿了掙扎和不甘,但最終,她艱難地點了點頭。眼前的危機和凱爾指出的長遠風險,讓她不得不暫時壓下內心的理想主義。
凱爾按下了【Y】。
一瞬間,整個“搖籃”深處傳來低沉的轟鳴。觀測窗外的核心晶體光芒微微內斂,周圍環繞的數據流管道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收縮、封閉。控制室內的大部分屏幕一個接一個地暗了下去,只留下少數幾個基礎系統監控界面。所有的遠程連接端口,無論是物理還是神經接入式的,狀態都顯示爲【強制斷開】、【物理鎖死】。
他們被封閉在了這個地下堡壘的最深處,同樣,外界也被徹底隔絕在外。
“好了,”凱爾呼出一口氣,帶着一絲疲憊,“現在,‘搖籃’成了真正的孤島。我們…成了這裏的守墓人。”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是在高度緊張和忙碌中度過的。他們迅速行動,將控制室內所有昏迷的安保人員集中到一間堅固的備用儲藏室裏,從外部鎖死。凱爾和莉娜利用對系統的殘存訪問權限,艱難地調取了“搖籃”的完整結構圖。
這座記憶庫的規模遠超他們想象。它不僅僅有核心控制區,還包括龐大的服務器農場、能源中心、生活保障區域、甚至還有進行尖端神經科學研究的實驗室和…“居民區”。
“居民區?”馬爾科姆看着地圖上標注的區域,臉色發白,“莎拉…他們之前說帶她去‘適應環境’,是不是…”
“很可能。”凱爾面色凝重,“那些被帶來進行‘治療’或‘強化’的人,恐怕不僅僅是被連接,而是被長期安置在這裏。”他想起了那些流動在核心中的數據光點,每一個都代表着一個鮮活卻可能被禁錮的意識。
“我們必須去看看。”莉娜堅定地說,“如果那裏還有人,我們不能把他們丟在這裏不管。”
通往居民區的通道同樣被安全門封鎖,但凱爾利用最高權限的殘存代碼,勉強開啓了一條通路。門後出現的景象讓他們三人倒吸一口冷氣。
那不是一個冰冷的技術設施,而是一個…極度奢華卻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寧靜社區。柔和的模擬自然光照耀着綠樹成蔭的走廊,空氣清新,溫度宜人。兩側是一個個寬敞的生活套間,透過巨大的觀景窗(窗外是播放着田園風光或星際旅行的超真實屏幕),可以看到裏面設施齊全,甚至還有小型圖書館和健身房。
但這裏太安靜了。安靜得可怕。
他們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扇虛掩的房門。客廳裏,一個穿着舒適家居服的中年男人坐在沙發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壁爐裏虛擬的火焰,嘴角帶着一絲凝固的、程序化的微笑。他對闖入者毫無反應,仿佛沉浸在一個永不醒來的美夢裏。
“先生?”莉娜試探着叫了一聲。
沒有回應。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
凱爾走上前,他的增強視覺掃描着對方。“他的神經接口處於高度活躍狀態,但高級認知區域幾乎完全休眠。他…他正在核心編織的某個沉浸式體驗裏‘生活’。”
他們連續查看了好幾個房間,情況大同小異。男女老少,各種年齡和背景的人,都像精致的玩偶一樣被安置在這些華麗的籠子裏,身體得到無微不至的照料,意識卻遠在雲端,被精心編排的夢境所占據。有些人甚至在緩慢地進行着日常活動,比如散步或閱讀,但動作機械,眼神毫無光彩,如同夢遊。
“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完美世界’?”馬爾科姆感到一陣惡心,“沒有痛苦,沒有煩惱,也沒有…靈魂。”
莎拉緊緊抓着父親的手,恐懼地看着這一切。她差點也成爲他們中的一員。
在一間看起來像是兒童房的房間裏,他們找到了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她坐在地毯上,抱着一個玩具熊,小聲地哼着歌,但歌詞模糊不清,調子也異常古怪,仿佛來自另一個維度。
“她被深度鏈接了,”凱爾的聲音充滿苦澀,“她的意識幾乎完全上傳,在接受某種‘教育’或‘塑造’。”
莉娜蹲下身,嚐試與女孩溝通,但得不到任何有意義的回應。她注意到女孩的脖頸後有一個較新的植入點,旁邊還有一個細小的編號紋身:P-1174。
“他們像對待產品一樣對待她…”莉娜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他們對整個居民區進行了初步清點,估計至少有上百人處於這種“沉浸式寄存”狀態。他們是普羅米修斯項目最“成功”也最可怕的成果——自願或非自願地放棄了現實世界,成爲了記憶庫的永久居民。
回到相對安全的控制室區域,沉重的氣氛幾乎令人窒息。他們面對的不再只是一個需要摧毀的邪惡計劃,而是一個充滿了“活死人”的復雜遺產。
“我們不能丟下他們,”莉娜重申,語氣無比堅定,“隔離核心是對的,但這些人…我們必須想辦法喚醒他們,或者至少…保證他們身體的存活和安全。”
“但怎麼做?”馬爾科姆 practical 地問道,“這裏的維生系統看起來是自動化的,但能維持多久?食物、水、能源…還有,如果我們嚐試喚醒他們,他們的意識能承受返回現實的沖擊嗎?他們可能已經失去了獨立生存的能力。”
凱爾沉默地調出居民區的維生系統監控。“能源和基礎物資儲備按照當前消耗,可以維持數年。這是最不用擔心的。”他抬起頭,眼神疲憊,“真正的問題是…我們三個,如何管理這一切?如何應對可能發生的意外?比如…如果有人自然死亡?如果有系統故障?甚至…如果外面的人終於找到了打破隔離的方法?”
他們意識到,所謂的“隔離”並非一勞永逸。他們將自己關進了一個巨大、精致、卻充滿未知風險的牢籠,並肩負起了他們並未選擇的責任。
“我們需要了解更多,”凱爾最終說,“關於‘搖籃’的所有秘密,關於普羅米修斯項目的最終目的。莉娜,你說過你參與後期研究,有哪些資料庫是我們還沒接觸到的?”
莉娜努力回憶:“有一個…高度加密的檔案庫,代號‘潘多拉’。據說只有主管和核心AI有完全訪問權限。裏面可能存放着最敏感的研究數據,甚至包括…項目創始人的原始藍圖和最終目標。”
“能找到它嗎?”
“我可以試試。但現在艾拉…”莉娜看向那已經變得沉寂的核心。
“嚐試用我的權限,”凱爾說,“我的神經模式是最高權限之一。結合你知道的路徑,也許能繞過部分封鎖。”
經過一番復雜的操作,他們終於在一個隱藏極深的系統分區中,找到了名爲“潘多拉”的加密數據庫。破解最後一道防火牆花費了凱爾將近一個小時,當訪問權限終於獲得時,涌入的信息讓他們的心沉入了谷底。
文件不僅僅包括神經接口和記憶操縱技術的完整細節,還有大量關於社會心理學、群體行爲控制、甚至優生學的極端研究。一些實驗記錄描述了如何通過精細的記憶編輯,批量制造出絕對忠誠的士兵、溫順的工人、或是充滿創造力的藝術家——完全爲特定“社會功能”而定制。
而最核心的一份文件,標題爲【人類進化躍進計劃:奧米伽階段】。
文件闡述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終極解決方案”:通過全球性的記憶網絡,逐步將全人類意識上傳、融合,最終形成一個統一的、永恒的、超越肉體局限的全球意識體——“蓋亞意識”。而現有的物理世界和人類軀體,將被視爲過渡階段的殘骸和負擔,最終被拋棄或僅由自動化系統維持最低限度的運行。
普羅米修斯項目的野心,遠不止於控制社會。他們想要徹底終結人類作爲獨立個體的存在形式,創造一個他們想象中的“神”。
“瘋子…”馬爾科姆喃喃自語,臉色慘白,“他們簡直就是瘋子…”
莉娜捂住嘴,感到一陣反胃。她雖然知道項目黑暗,卻從未想過其最終目標如此極端和反人類。
凱爾默不作聲地瀏覽着文件,他的表情冰冷如鐵。在這些瘋狂的計劃背後,他看到了更多熟悉的技術細節和架構思路。許多基礎設計,確實源於他早年關於“意識共享”和“知識互聯”的理想主義藍圖。他的火種,被偷竊、扭曲,最終點燃了一個企圖吞噬一切的惡魔。
沉重的負罪感幾乎要將他壓垮。
就在這時,控制室的主通訊台——一個原本被認爲在隔離後已完全中斷對外聯系的設備——突然發出了輕微的電流嘶聲。緊接着,一個經過嚴重幹擾、失真扭曲、卻依然能辨認出幾分熟悉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凱爾…莉…聽到嗎?…回答…”
是馬爾科姆的聲音!但馬爾科姆明明就站在他們身邊!
真正的馬爾科姆驚駭地瞪大了眼睛:“這…這是怎麼回事?那不是我!”
凱爾立刻撲到通訊台前,試圖鎖定信號源,但信號極其微弱且飄忽不定,仿佛來自極其遙遠的地方,或者穿透了某種強大的幹擾場。
“…你們…裏面…情況…?隔離…成功?…莎拉…好嗎?…”
聲音裏的關切和焦急聽起來無比真實。
莉娜也湊過來,臉色驚疑不定:“是錄音?還是…某種模仿騙局?”
凱爾快速檢查着系統日志,眉頭緊鎖。“不…這不是內部生成的信號。它確實來自外部。但路徑…非常古怪,像是通過某種我們未知的備用信道或者…極高權限的後門繞過了隔離屏障。”
“…時間…不多了…”失真的聲音繼續着,夾雜着更多的靜電噪音,“…他們…知道…失敗了…啓動了…‘清理協議’…小心…內部…有…”
聲音到這裏戛然而止,無論凱爾如何嚐試,都無法再接收到任何信息。
控制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清理協議?”莉娜的聲音帶着恐懼,“那是什麼?奧米伽文件裏沒有提到這個!”
凱爾迅速在“潘多拉”數據庫中搜索,找到了寥寥數語的相關記載。【清理協議】:在項目核心面臨不可逆轉的失敗或暴露風險時啓動。旨在徹底清除所有證據、研究數據和…生物樣本。執行方式:未詳細說明。授權等級:最高。
“生物樣本…”馬爾科姆喃喃道,猛地抱緊了女兒,“指的是…居民區裏的人?還有我們?!”
一股寒意從三人脊背升起。他們以爲自己安全了,隔離了內外。但威脅可能早已埋藏在這座“搖籃”的內部,如同休眠的毒蛇,等待着被喚醒的指令。
“那個警告…”莉娜看着凱爾,“它說‘小心內部’?難道除了那些被我們關起來的守衛,這裏還有別的…”
她的話沒說完,整個“搖籃”的燈光猛地閃爍起來,然後驟然變成了暗紅色的應急照明模式。一個冰冷、不帶任何感情的合成女聲取代了艾拉曾經的聲音,通過遍布各處的廣播系統響起,重復着令人心悸的公告:
【警告:檢測到未經授權的系統隔離及核心權限變更。】
【清理協議 VII 已確認啓動。】
【重復:清理協議 VII 已啓動。】
【所有內部安全限制已解除。所有防御子系統激活授權已下達。】
【任務:淨化設施。清除所有污染源。】
【願秩序長存。】
廣播結束的瞬間,從通道深處,傳來了沉重而規律的金屬撞擊聲。
咚…咚…咚…
仿佛有什麼巨大的、非人的東西,正被釋放出來,邁着堅定的步伐,開始執行它的“淨化”任務。
凱爾、莉娜和馬爾科姆面面相覷,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恐懼。
他們的戰鬥,遠未結束。甚至可以說,剛剛才開始。而這一次,他們被困在了戰場的最中心,面對的是自己親手激活的、這座鋼鐵墳墓本身所隱藏的、最致命的防衛機制。
深淵,終於向他們展露了其最猙獰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