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天色以一種不自然的速度陰沉下來。
起初只是堆積的鉛灰色雲層,從城市邊緣的山巒後翻涌而來,像髒污的棉絮緩慢塞滿天空。然後風起了,不是涼爽的晚風,而是帶着潮溼土腥氣的、悶熱的風,吹得病院後院的荒草伏倒又彈起,發出沙沙的嗚咽。老槐樹的枝椏在風中狂亂搖擺,投在樓體牆上的影子扭曲如掙扎的手臂。
趙伶站在觀察室的窗邊,手掌貼着冰涼的玻璃。他能感覺到氣壓在下降,耳膜有種輕微的脹痛感。這不是普通的雷雨前兆——空氣中的異常能量濃度在明顯升高。那絲陰鬱的檀香氣變得濃重,混合着雨水將至的土腥,形成一種令人不安的甜膩。
他胸口的金色紋路開始不安地脈動,不是主動調動的反應,而是一種預警式的自發悸動,像動物在自然災害前的本能躁動。
《戲神卷宗》在意識深處微微發熱。
第一次,這部傳承之書在他沒有主動呼喚的情況下,顯出了活性。
走廊裏傳來護工催促病人回房的聲音,比平時更急促。腳步聲雜亂,夾雜着病人不安的嘟囔和詢問。雷雨天氣總是讓精神脆弱者更加敏感,病院在這方面有預案:提前鎖閉門窗,加強巡查,必要時給躁動者注射鎮靜劑。
“所有人回自己房間!今晚不要出來!”一個護工在走廊盡頭喊,“雷雨天氣,注意安全!”
趙伶離開窗邊,躺到床上,閉上眼睛,開始嚐試進入“斂息”狀態。他需要保持平靜,降低自己的能量波動,避免在這種異常活躍的天氣裏吸引不必要的注意。
但他很快發現,這很難。
隨着天色越來越暗,房間裏的壓力感越來越強。空氣變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潮溼的棉絮。牆壁深處傳來細微的、持續的嗡鳴,不是物理震動,而是能量層面的擾動。那些被周會計封印和壓制的記憶殘響,在雷雨的能量刺激下,開始不安分地騷動。
窗外,第一道閃電劃破天空。
沒有雷聲。閃電是慘白色的,撕裂雲層的瞬間,將病院的輪廓映成一張曝光過度的底片。那一秒,趙伶透過緊閉的眼瞼,清晰地“看到”了房間裏的景象——不是肉眼所見,而是能量視野下的圖景:牆壁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暗紅色符文網絡,那是周會計布下的防御體系;天花板上盤旋着稀薄的黑色霧狀物,是滲透進來的污染;而他自己,身體表面覆蓋着一層極淡的金色微光,那是《戲神卷宗》的護體力量。
閃電熄滅,視野恢復黑暗。
幾秒鍾後,雷聲來了。
不是轟隆的巨響,而是一種低沉的、從地底深處傳來的悶響,仿佛整座病院的地基在呻吟。雷聲持續了十幾秒,期間混雜着另一種聲音——極其細微的、像無數人同時倒吸冷氣的聲音,從牆壁內部、從地板下方、從天花板上方傳來。
趙伶猛地睜開眼睛。
不是幻覺。那種吸氣聲真實存在,而且越來越清晰。它不是通過空氣傳播的聲波,而是直接作用於意識層面的“信息”,像無線電波直接傳入大腦。
他坐起身,雙手按住太陽穴,試圖屏蔽那些聲音。但沒用。聲音不是從外部侵入的,而是從他自己的意識深處浮現的——是《戲神卷宗》在“接收”什麼,然後將接收到的信息轉譯給他。
卷宗在發熱,越來越燙。趙伶感到腦海深處,那部懸浮的古老書冊正在自動翻頁。泛黃的紙頁譁啦啦翻動,上面的戲文和符號發出微弱的金光,仿佛在檢索、比對、解讀着什麼。
翻頁的速度越來越快。金光越來越亮。
然後,聲音變得清晰了。
不再是單純的吸氣聲,而是破碎的、扭曲的、用人類無法理解的音節組成的低語。它用至少七八種不同的“聲音”同時說話,有些像老人的呻吟,有些像孩童的尖笑,有些像野獸的嘶吼,還有些完全無法歸類,像是石頭摩擦或液體沸騰的擬聲。
趙伶聽懂了其中的一些片段——不是通過語言邏輯,而是通過聲音裏蘊含的“意圖”和“意象”:
“……門……裂縫……鑰匙……”
“……深淵在呼喚……歸來……歸來……”
“……血肉是橋梁……靈魂是貢品……”
“……戲子……找到戲子……”
最後一句,所有的聲音突然重合,變成整齊劃一的、充滿渴望的呼喚:
“戲子——!”
“唱——!”
“爲我們唱——!”
聲音的沖擊像一記重錘砸在趙伶的太陽穴上。他痛哼一聲,從床上滾落,重重摔在地板上。腦袋裏仿佛有無數根針在穿刺,視線模糊,耳膜嗡嗡作響。他感到鼻腔一熱,伸手一摸,指尖沾上了溫熱的液體——是血。
但更糟的是,那低語沒有停止。它開始變化,從呼喚變成引誘,變成命令:
“唱《貴妃醉酒》……唱那塵世的浮華與虛妄……”
“唱《霸王別姬》……唱那英雄末路的悲涼……”
“唱《牡丹亭》……唱那生死相許的癡狂……”
每一個戲名被念出,趙伶的腦海裏就自動浮現相應的唱段、旋律、情感。那是他浸淫二十年的肌肉記憶,是融入骨血的本能。低語在利用他的記憶,試圖撬開他的嘴,強迫他發聲。
“不……”趙伶咬緊牙關,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他雙手抱頭,身體蜷縮在地板上,劇烈地顫抖。金色紋路在胸口瘋狂發燙,卷宗在意識深處瘋狂翻頁,兩者都在對抗低語的侵蝕,但效果有限——低語不是物理攻擊,不是能量沖擊,而是更本質的、針對“存在”本身的污染。
窗外,第二道閃電劈下。
這一次,伴隨着幾乎同步的炸雷。巨響震得玻璃窗譁啦作響,整棟樓都在顫抖。在雷聲的掩蓋下,低語聲暫時被壓制了零點幾秒。
就是這短暫的間隙,趙伶抓住機會,用盡全部意志,在腦海裏構築防線。
他想到了小念的童謠——“心裏亮盞燈”。不是要唱出來,而是要點燃那盞燈。
他想到了周會計的算盤聲——穩定的節奏,鎮壓的力量。
他想到了《鎮守潼關》——堅守,不動搖。
他將這些意象融合,在意識深處,用金色的力量勾勒出一幅畫面:一盞古舊的油燈,燈芯靜靜燃燒,散發出溫暖而穩定的光暈。燈光周圍,懸浮着金色的算盤珠子,排列成規律的陣列,緩緩旋轉,發出無聲的韻律。更外圍,是潼關的城牆虛影,厚重,堅固,不可逾越。
低語再次涌來,撞擊在這幅畫面上。
燈焰搖晃了一下,但穩住。算盤珠子的旋轉加快,抵消沖擊。城牆虛影紋絲不動。
有效!
趙伶感到壓力減輕了一些。他維持着這幅畫面,同時嚐試“閱讀”低語中蘊含的更多信息。
那些聲音來自哪裏?它們在說什麼?
他集中精神,將一絲感知力延伸出去,沿着低語傳來的“通道”逆向追溯。
通道很復雜,像無數根細絲交織成的網,從病院的各個方向匯聚而來——牆壁裏,地板下,天花板上,甚至從窗外,從雨水中。所有的細絲最終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地下。
很深的地下。
在趙伶的感知中,那個位置像是一個無底的漩渦,一個純粹的“空洞”,不斷散發着吸力,將周圍的能量、情緒、意識碎片都吸進去,然後轉化成這種充滿惡意的低語,再釋放出來。
那就是周會計所說的“地下那個東西”。
低語是它的“呼吸”,是它試圖與外界建立聯系的方式。
而今天,雷雨天氣帶來的異常能量波動,像是給這個“呼吸”加了壓,讓它變得更強勁、更具穿透力。那些平日裏被防御體系阻擋在外的低語,今夜突破了部分屏障,直接侵入了趙伶的意識——因爲他是“戲子”,是“鑰匙”,是那個東西特別渴望的目標。
“鑰匙……”低語再次響起,這一次更加清晰,“打開門……打開裂縫……讓我們過去……”
“去哪裏?”趙伶在腦海裏無聲地問。他知道低語能“聽”到他的意識活動。
“去那邊……去世界的那一邊……”低語的聲音裏透出一種怪異的渴望,“那裏有光……有新鮮的血肉……有溫暖的靈魂……這裏太冷了……太貧瘠了……”
“你們是什麼?”趙伶繼續問。
“我們是被遺忘的……是被拋棄的……是被困在此岸的殘渣……”低語的聲音變得哀傷,但哀傷之下是更深的怨恨,“我們曾是完整的……有名字的……有生命的……但現在……只剩下飢餓……和恨……”
“爲什麼找我?”
“因爲你是鑰匙……”所有的聲音再次重合,“你能打開門……你能連接兩岸……你能讓我們……回家……”
回家?這些低語背後的存在,想通過“門”去往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哪裏?是異界嗎?它們原本屬於那裏?
如果是這樣,那麼第七病院地下的東西,可能不是一個單一的邪惡存在,而是無數個被困在“此岸”的靈魂殘渣的聚合體。它們渴望回歸,而趙伶的“戲子”特質,是它們找到的“鑰匙”。
這個認知讓趙伶不寒而栗。
如果他是鑰匙,那麼使用這把鑰匙的後果是什麼?打開門,放這些飢餓、怨恨的存在涌入另一個世界?那會是災難。
又或者,打開門,他自己會被吸進去,成爲它們的一部分?
無論哪種結果,都極其危險。
“我不會幫你們。”趙伶在腦海裏堅定地說。
低語沉默了。
幾秒鍾後,它再次響起,但語氣完全變了。從引誘、哀傷,變成了赤裸裸的威脅:
“你會幫的……戲子……”
“你的父母……已經付出了代價……”
“你也會的……”
“我們會等你……等你崩潰……等你絕望……等你主動打開門……”
“或者……等我們找到方法……自己過來……”
聲音漸漸減弱,像是源頭的力量在衰減,或者雷雨的能量峰值過去了。
但最後一句,清晰得可怕:
“小心雨……戲子……”
“我們在雨裏……看着你……”
低語徹底消失了。
趙伶癱在地板上,大口喘息。鼻腔的血已經止住,但頭痛欲裂,像被車輪碾過。他維持着腦海裏的防御畫面,不敢鬆懈。
窗外,雷聲漸遠,雨真正下起來了。
不是淅淅瀝瀝的小雨,而是傾盆暴雨。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發出爆豆般的聲響。雨水順着玻璃蜿蜒流下,形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在夜燈的映照下,像無數條在窗戶上爬行的蛇。
趙伶掙扎着爬起來,走到窗邊。
他看向外面的雨幕。
然後,他看到了。
在暴雨中,在黑暗裏,有一些東西在移動。
不是實體,而是更模糊的、像是水汽凝聚成的輪廓。它們隨着雨滴落下,在地面的積水中蠕動,然後順着牆壁向上爬,試圖尋找縫隙進入建築。大多數在接觸到牆面上那些暗紅色符文時,就像水滴落在燒紅的鐵板上,發出嗤嗤的聲響,蒸發消散。
但有一些,找到了防御薄弱的地方——一扇窗框的裂縫,一處牆體的破損,一個排水管的接口——鑽了進去。
它們在滲透。
在雷雨的掩護下,那些低語背後的存在,正在嚐試物理層面的入侵。
趙伶感到一陣惡心。他想起了低語的最後一句:“小心雨……我們在雨裏看着你……”
雨是載體。是通道。
他後退幾步,離開窗戶,背靠着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上。金色紋路還在發燙,但熱度在緩慢消退。腦海裏的《戲神卷宗》停止了自動翻頁,恢復了平靜,但書頁上多了一些東西——一些原本沒有的文字。
趙伶將意識沉入卷宗。
在“斂息篇”之後,新浮現了一頁。標題是:
“鎮魂咒·雨夜篇”
下面是一段簡短的戲文,只有四句:
“天雷震震蕩妖氛,
地雨瀟瀟洗垢塵。
心中一盞長明燈,
照破幽冥不見君。”
旁邊有小字注釋:“雷雨之夜,陰濁升騰,邪祟借水行侵。持此咒,守心神,可御低語侵蝕。然需以精血爲引,慎用。”
新的咒文。專爲應對今夜這種情況而浮現的。
這意味着,《戲神卷宗》不是一本死書。它會根據傳人面臨的情況,解鎖相應的內容。它是有意識的?還是某種預設的機制?
趙伶來不及深究。他記下了這段戲文,然後退出了意識。
房間裏,雨聲依舊震耳。但那種無形的壓力感減輕了許多。低語沒有再出現,牆裏的騷動也平息了。
危險暫時過去。
但趙伶知道,這只是開始。
低語已經盯上了他。那些存在知道他在這裏,知道他是鑰匙。它們會不斷嚐試,用各種方式侵蝕他、引誘他、逼迫他。
而他,必須盡快變強。
不僅僅是爲了自保,也是爲了弄清楚父母死亡的真相,爲了阻止這些存在可能造成的災難。
他想起了周會計約定的明晚十點。財務室。
到那時,他需要得到更多答案,更多指導。
窗外,暴雨持續了整夜。
趙伶沒有再睡。他坐在牆角,一遍遍在腦海裏默誦新出現的“鎮魂咒”,讓那四句戲文融入自己的意識,成爲新的防御本能。
同時,他警惕地感知着周圍的動靜。
雨聲裏,偶爾會夾雜着別的聲音——細微的刮擦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管道裏爬行;低沉的嗚咽聲,像是從很遠的地下傳來;還有……腳步聲。
不是昨夜那種規律的腳步聲,而是更雜亂、更急促的腳步聲,在走廊裏時隱時現。
有一次,腳步聲停在了他的門外。
趙伶屏住呼吸,眼睛盯着門縫。
門縫下方,有一小灘水漬在緩慢擴大——不是從外面流進來的,而是從門板內部滲出來的。水漬的顏色很深,近乎黑色,散發着甜膩的腐臭。
幾秒鍾後,水漬停止了擴散,開始往回縮,最後完全消失,仿佛被門板重新吸收。
腳步聲離開了。
趙伶緩緩吐出一口氣。
第七病院的雨夜,比想象中更加危險。
而這樣的夜晚,可能還有很多。
他需要準備好。
爲了生存。
爲了真相。
也爲了,那些需要保護的人。
天快亮時,雨漸漸小了。
晨光透過布滿水痕的窗戶照進來,房間裏彌漫着潮溼的、混合着黴味和消毒水的氣味。
趙伶從牆角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一夜未眠,精神疲憊,但意識清醒。經過昨夜與低語的對抗,他對自己的力量有了更深的理解,也獲得了新的工具。
他走到洗手池前,看着鏡中臉色蒼白的自己。
眼睛裏有血絲,眼下有陰影,但瞳孔深處,有一種之前沒有的東西——一種沉靜的決心。
他知道自己踏入了什麼。
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
但不會再退縮了。
因爲有些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頭。
而他的路,從進入第七病院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
洗漱完畢,早餐的鍾聲響起。
趙伶整理了一下病號服,推開門,走向走廊。
新的一天開始了。
但昨夜的低語,仍在耳邊回響:
“小心雨……我們在雨裏看着你……”
他抬起頭,看向走廊窗外。
雨停了,但天空依舊陰沉。
而他知道,下一次雨夜來臨時,戰鬥還將繼續。
在那之前,他必須變得更強。
強到足以面對,那些在雨中窺視的眼睛。
【第十章完,字數:4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