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這兩個孩子長大了，五官都長開了，比小時候還更像親姐弟呢。”李禮坐在一旁，懷裏抱着包，含笑望着前排，目光落在白曉寧身上時，眼神裏多了幾分寵溺。她語氣中帶着打趣，又掩不住一絲感慨。
“是嗎？”白曉寧被這話說得一愣，下意識再次側過臉，認真端詳起林蘇的側臉。她越看越覺得不對勁——輪廓線條確實變了，少年的圓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分明而立體的骨相，整個人的氣質也沉穩了許多；可在眉眼之間，在某些轉瞬即逝的神情裏，又總有幾處熟悉得叫人心軟的地方，讓她心底驀然一陣恍惚。
“確實像，這臉型、眉眼，真有幾分神似。”雲文錦也湊趣，幹脆俯身往前看了看林蘇，又瞥一眼女兒，像是在對照一件親手雕琢多年的工藝品，細究其細節是否相稱，“越看越像一家人。”
“我是姐姐帶大的，自然像姐姐。”林蘇笑着順勢接話，聲音裏帶着不加掩飾的親昵，仿佛那份依賴是從心底自然流淌而出，信手拈來便說得如此自然。這句話一落，車裏的空氣仿佛柔和了一瞬，時光悄然倒流——那個追在她身後、邊跑邊喘氣喊“姐姐”的小男孩，清晰得近在眼前。
兩位母親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目光在半空中輕輕一碰，彼此眼中都閃過一絲心照不宣的笑意。那笑意裏，有長輩見晚輩情誼深厚的欣慰，也藏着一點含蓄的調侃與隱約的期待。“知道你們感情好。”李禮先開口，語氣半真半假，“要不咱們先出發吧？”
“嗯嗯嗯，是是，先走吧。”白曉寧連忙接腔，像是抓住了一個可以暫時逃離話題的小台階，順勢往下溜。她對這忽然涌上心頭的復雜情緒還沒理出頭緒，只覺手足無措，又有些羞赧。好在林蘇看上去絲毫沒有怪她的意思，言談舉止一如記憶中那般自然親近，仿佛從未有過隔閡。反倒是她這個當姐姐的，心裏東一塊西一塊地胡思亂想，反倒把自己拘謹了起來。
車子緩緩駛出小區，輪胎輕碾過減速帶，發出低沉的震顫，很快又歸於平穩。晨光斜斜灑在車身上，玻璃暈開一片明亮的光斑，隨車速輕輕晃動。天氣晴好，初夏的天空被擦拭得格外幹淨，湛藍近乎透明，偶有幾朵白雲悠悠飄過，像被風推着緩緩遊走，爲這場久別重逢的旅程添上一道靜默的背景。沿途青山連綿起伏，山色在陽光下層層疊疊，淺綠、深綠、墨綠交織成柔和的漸變，自車窗外滑過。公路幹淨筆直，宛如有人在巨大的畫布上用力拉開一道流暢的線條，將喧囂的城市與寧靜的郊外細致地連接起來，載着他們駛向一個尚且未知的目的地。
後排的兩位母親坐在一起，很快便找回了許久未續的話題，一開口幾乎停不下來。一會兒說起孩子小時候的趣事——白筱寧在幼兒園搶了同學的玩具，林蘇第一次摔跤哭得停不下來；一會兒又跳到這些年各自家庭的變化：誰換了工作，誰剛調了崗位，誰家老人身體好些了。車裏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帶着女人特有的煙火氣與鬆弛感。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從生活瑣事聊到工作壓力，從家長裏短談到心底的小煩惱，嘆息與笑聲交織。隨着話題徐徐展開，時間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天——那時她們也曾坐在一起，爲孩子的成績、未來、叛逆期憂心忡忡，又在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日子裏，見證彼此的家庭一點點變好。
白曉寧靠在窗邊，身體微微傾向車門一側，肩線舒展。目光穿過車窗，落在飛速掠過的景色上——一排排樹木被拉成長長的綠色影帶，偶爾有陽光從枝葉縫隙間灑下，在路面上一閃即逝，仿佛有人正爲這段旅程悄悄打光。方才還緊繃的心緒，隨着車輪滾動與窗外無窮無盡的綠意，漸漸鬆弛下來。車窗上映出她若有若無的倒影：妝容幹淨細致，眉眼被描摹得柔和又不失氣場，此刻那雙眼睛裏，卻多了一層淡淡的柔光。
她忽然意識到，此刻竟格外美好——並非轟轟烈烈的大喜大悲，而是一種被柔軟包裹的寧靜。與久違的人在這樣一個晴朗的日子一同出行，車裏是熟悉的笑聲，車外是明亮的山色與藍天。前方目的地尚未可知，她心裏卻悄然升起一種淡淡的期待，像一顆尚未完全綻開的花苞，在陽光下默默積蓄着綻放的力量。
林蘇一路並不多話。他沒有刻意插進兩位母親的談話，只是偶爾被點名時，禮貌地應上兩句，便又將注意力收回前方。雙手穩穩握在方向盤上，指節分明有力。車內在談笑的間隙裏，浮起一層難得的靜謐，唯有導航偶爾響起的提示聲輕輕打破這份安寧。他的側臉在斜照進來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立體清晰：下頜線條幹淨利落，鼻梁挺拔，睫毛投下淡淡陰影，在臉頰上落出一小塊輕柔的暗色。他看似全神貫注於路況，對車內的氣氛變化與他人的情緒一概不聞不問，仿佛正與自己的世界和平共處。
但白曉寧並不真的相信他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她太了解他了——或者說，太熟悉他從前的樣子。她時不時偷偷轉頭，借調整坐姿、伸手拿水或假裝看路況的名義，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她的目光停留得不長，卻一次比一次細致。變化實在太大了，讓她有種置身夢中的錯覺。
她腦海裏不由自主地將眼前的他與記憶中的小男孩一遍遍疊加——小時候的林蘇，臉上總掛着一股說不清的稚氣，眼睛雖大卻怯生生的，細胳膊細腿，走路都小心翼翼，像一陣風就能吹倒的小豆芽。明明父母都是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的好相貌，他偏偏遺傳得有些特別：單眼皮，眼皮微腫，戴着一副厚厚的矯正斜視眼鏡，鏡片後那雙眼因度數太高而顯得格外小。那時的他，站在人群裏毫不起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