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他，眼鏡早已摘掉，單眼皮在歲月與生長的拉扯中，變成了略帶內雙的模樣，眼神清亮專注，仿佛時刻保持着某種理智的克制。他拔高了不止一個頭，肩背寬闊，即便坐在駕駛位上，也能看出身形修長、線條利落。輪廓被時間打磨得硬朗許多，顴骨與下頜的弧度清晰分明。曾經那點軟糯與青澀，幾乎在他身上尋不到蹤跡，只剩沉穩、安靜，以及一種屬於成年男人的冷靜與隱約的力量感。
她在心裏反復將“過去”與“現在”的畫面拉到一起對比，忍不住輕輕感嘆：這十年間，自己似乎沒太大變化，他卻像換了一個人，連氣勢都截然不同？
她忽然有些恍惚，甚至涌上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原來時間會在別人身上刻下如此深、如此明顯的痕跡，而她，卻在某種程度上仍停留在原地，固守着熟悉的節奏，直到此刻才猛然驚覺——那個總跟在她身後、等她放學、搶着幫她拎東西的小尾巴，早已悄悄長成了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人。
林蘇當然察覺到了那道隔三差五投來的目光。那目光一點也不鋒利，反而小心翼翼，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卻又忍不住一次次望向他。他卻裝作渾然不知，視線穩穩落在前方路面上，連眼角都不肯分她一分。只有在她看過來的那幾秒，他會刻意讓呼吸更平緩，動作更從容，甚至連嘴角的弧度都控制得分毫不差。他非常清楚，只要自己一回頭，對上她的視線，她大概率會立刻別過臉去，再不敢這般光明正大地打量他。
他不想讓這份悄悄的、近乎偷來的注視那麼快結束。哪怕兩人什麼都不說，只是隔着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空間，相安無事地坐着，能真切感受到她在認真“重新認識”自己，在試圖將眼前的他與記憶中的少年一一對齊——這種被重新審視、被放進心裏的過程，對他而言，已然足夠。
平日早出晚歸，或因諸事纏身而不得閒，今晨又爲這趟出行早早起身，幾乎未曾補覺。車窗外的山色水影一路鋪展，宛如倍速播放的紀錄片，一幀幀掠過她的視線；耳畔是單調卻催眠的發動機轟鳴，她甚至記不清自己何時撐不住，便已倚在座椅上沉沉睡去。
林蘇輕輕拍了拍白筱寧的手臂，指尖帶着溫熱的力道，仿佛生怕驚擾一只熟睡的小獸。他的聲音低柔如風，在狹小的車廂裏輕輕回蕩：“到了哦。”
“啊，這麼快就到了？”白筱寧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慵懶地伸了個懶腰，脊背舒展的瞬間，整個人仿佛從一團霧氣中緩緩凝實。她打了個不算優雅的哈欠，眼角還沾着被睡意熏出的微紅。清晨的陽光斜斜灑進車窗，經玻璃折射成一層淡金色的薄霧，將她剛醒時的恍惚籠得更深。此刻回神，車子已穩穩停好，空氣安靜得有些反常。她下意識環顧四周，才發現車內只剩他們兩人——方才還在聊天的兩位母親早已不見蹤影。
她眨了眨眼，目光在空蕩的座椅間逡巡一圈，語氣仍帶着未醒透的迷糊：“嗯？媽媽們人呢？”
“剛到門口，她們就先下車了。”林蘇的聲音像是被水浸過，又被風吹幹，溫和而清晰，“我說我來停車，順便讓你多睡一會兒。”他說着，目光自然落在她微微翹起的發梢上——那幾縷被壓扁的碎發，固執地宣告着她方才沉睡的痕跡，“我們現在走吧。”
“嗯……”白筱寧含糊應了一聲，尾音被晨氣拖得輕軟。她推開車門，一條腿先探出去，腳尖輕點踏板，借力起身時，整個人如流水般從車廂裏滑出。龐大的車身襯得她格外纖巧，宛如一只從殼中鑽出的白色小獸，乖順又柔軟。林蘇早已利落地站在一旁等她，身姿挺拔修長，肩線幹淨利落，幾乎與那輛黑色大G齊高。他靜立不動，卻讓那輛價值不菲的座駕成了沉默的背景。
她仰頭看他，視線一寸寸往上爬，忽然生出幾分好奇：“你現在到底長多高了？”
“一米八九。”他答得幹脆，仿佛早已習慣被人問及這個問題。
她歪頭想了想，在心裏粗略比對彼此的高度，嘴角浮起一絲帶着打量意味的狡黠笑意：“人家都說男生太高了會上報得低調一點。你是不是其實有一米九幾了？”
“你猜。”他既未承認，也未否認，唇角微揚，像是把話題輕輕拋回給她，又似以玩笑掩飾某種不便言說的心緒。
“該不會是我不在的這些年，偷偷吃了什麼豬飼料吧？”她自己先笑出聲，眼睛彎成淺淺的月牙，揶揄中藏着真心的驚訝——記憶裏的他，分明還是那個瘦高卻稚氣未脫的少年。
“你走以後，我茶飯不思。”他一本正經地接話，配合得極其嫺熟，臉上卻浮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故作哀怨，活像個舞台上的小演員。
“少騙人了！”她忍不住笑出聲，清脆的笑聲在空曠的停車場裏蕩開，“茶飯不思還能長這麼高？騙鬼呢！”
“後來開始打籃球，個子就蹭蹭往上躥。”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仿佛只是講述一段再尋常不過的成長經歷。可那平靜語調之下，卻悄然藏着久別重逢後的小心翼翼——他不確定他們之間的距離是否還能如從前那般親近，只好借這些生活細節試探着拉近話題的溫度。
“哦，這倒說得通。”她點點頭，笑意在唇邊緩緩漾開，又悄然收斂，如同一陣風掠過水面，只餘淡淡漣漪。話音落下，仿佛有人按下了靜音鍵，兩人之間的空氣驟然安靜。久別重逢的喜悅褪去一層表象，露出更深處的陌生——太久未見，連沉默都變得生疏而僵硬。她望着前方蜿蜒通往遊客中心的小路，心頭驀地一空。他變化太大了：高了，肩膀寬了，五官棱角分明，說話節奏也不再毛躁。那個曾跟在她身後團團轉、一聲聲喊“姐姐”、會在操場邊追着遞水的小男孩，如今已成了一個她一時看不透的青年——陌生，卻又處處透着熟悉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