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召見是在三天後的清晨。
來傳話的嬤嬤面生,話卻說得客氣:“太後娘娘聽聞尚食局有位擅藥膳的宮女,想見見。孫嬤嬤,請您帶上人,隨老奴走一趟吧。”
孫嬤嬤臉上沒什麼表情,只點了點頭,對林晚晴說:“收拾一下,跟我來。”
林晚晴換了身幹淨的青色襖裙,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跟着孫嬤嬤出了尚食局。一路往北,過慈寧門,進慈寧宮。
這是林晚晴第一次進太後的居所。和長春宮的華麗、儲秀宮的鮮活不同,慈寧宮有種沉靜的、歲月沉澱下來的威嚴。殿內陳設古樸,紫檀家具泛着溫潤的光,空氣裏飄着淡淡的檀香。
太後坐在暖炕上,正在看經卷。她年過五十,鬢發已白,但面容端莊,眼神清明。見她們進來,放下經卷,微微頷首。
“給太後娘娘請安。”孫嬤嬤領着林晚晴行禮。
“起來吧。”太後的聲音溫和,“你就是阿晴?”
林晚晴點頭。
太後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才說:“聽說你通藥性,長春宮那事,也多虧你機警。”
林晚晴垂眼。
“坐。”太後指了指下首的繡墩,“哀家今日叫你來,是有件事想問問。”
孫嬤嬤使了個眼色,林晚晴依言坐下,雙手放在膝上,背挺得筆直。
太後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才緩緩開口:“你母親……姓什麼?”
林晚晴心下一緊。她抬眼看向太後,後者神色平靜,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她在紙上寫:姓沈。
“沈……”太後重復了一遍,眼神飄向窗外,像是在回憶什麼,“沈清沅。哀家記得,她原是晉王府的醫女。”
林晚晴的手指蜷了蜷。
“你長得像她。”太後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臉上,“尤其是這雙眼睛。清沅當年在晉王府,也是出了名的好模樣,好醫術。”
孫嬤嬤在旁邊輕聲開口:“太後娘娘,阿晴她……”
“哀家知道。”太後打斷她,“哀家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起些舊事。”她頓了頓,“清沅離開晉王府時,是元熙十年吧?那會兒哀家還是皇後,記得晉王妃來哭訴,說跟了她多年的醫女,突然求去,怎麼留也留不住。”
林晚晴靜靜聽着。母親從未提過這段往事。她只說自己是民間醫女,因醫術被林仲修看中,娶爲正妻。
“後來清沅嫁給了你父親。”太後繼續說,“林院判是個人才,可惜……”她沒說完,只嘆了口氣,“哀家聽說,清沅去得也早?”
林晚晴點頭。母親在父親出事前一年病逝,說是風寒入肺,藥石罔效。如今想來,恐怕也沒那麼簡單。
太後看着她,忽然說:“你想知道你母親當年爲什麼離開晉王府嗎?”
林晚晴抬起眼。
“因爲她看見了一些不該看見的事。”太後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元熙十年春,晉王妃有孕三個月時,曾‘意外’落水。清沅救她上岸,診脈時發現——王妃根本沒有懷孕。”
殿內一片死寂。
孫嬤嬤臉色煞白,下意識想開口,卻見太後抬手制止。
“王妃是假孕爭寵。”太後緩緩說,“但這事若傳出去,晉王府顏面掃地。所以晉王壓了下來,對外只說胎象不穩,需靜養。而清沅……被要求配合。”
林晚晴的手在袖中攥緊。
“清沅應了,但也提了條件——她要離開晉王府。”太後看着她,“晉王答應了。但清沅走前,悄悄帶走了王妃當時‘保胎’的方子,還有……王妃與某位侍衛往來的書信。”
她頓了頓:“這些,她可曾跟你提過?”
林晚晴搖頭。母親從未說過。
“也是。”太後苦笑,“那些東西是催命符,她怎會輕易告訴人。”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哀家也是後來才知道的。清沅走後,晉王妃‘順利’產下一子,就是如今的世子蕭景桓。但那孩子……”
她轉身,目光如炬:“真的是晉王血脈嗎?”
這句話像驚雷,炸得林晚晴耳中嗡嗡作響。
“清沅留下的東西,如今在哪兒,哀家不知道。”太後走回炕邊坐下,“但她既然嫁給了林院判,以林院判的性子,恐怕不會坐視不理。所以元熙十二年,晉王妃再次有孕時,晉王點名要林院判保胎——既是用他的醫術,也是……看着他。”
她看着林晚晴,眼神復雜:“你父親保住了那個胎,卻也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所以後來先帝病重,有人用馬錢子構陷他時,晉王選擇了沉默。”
“甚至,”她一字一句,“推波助瀾。”
林晚晴渾身冰涼。她一直以爲父親的死是政治鬥爭,是有人要滅口。卻沒想到,背後還有這樣一層恩怨。
“哀家今日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報仇。”太後聲音轉冷,“晉王勢大,連哀家都要讓他三分。你一個宮女,又能做什麼?”
她頓了頓:“但哀家也不希望你糊裏糊塗地死。清沅當年幫過哀家一次,哀家欠她個人情。今日告訴你這些,算是還了。”
林晚晴站起身,深深一禮。
“去吧。”太後擺擺手,“記住,今天的話,出得此門,入不得六耳。”
走出慈寧宮時,林晚晴腳步有些虛浮。陽光很亮,刺得她眼睛發疼。
孫嬤嬤扶住她,低聲說:“撐住。”
她點頭,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穩。
回尚食局的路上,兩人都沒說話。直到進了院子,孫嬤嬤才說:“你今日累了,先回房歇着吧。午後的活,我讓別人做。”
林晚晴行禮,轉身往廂房走。
走到半路,卻看見春杏匆匆跑來,臉色慌張:“阿晴,你可回來了!儲秀宮那邊……出事了!”
林晚晴心下一緊。
“蘇貴人……中毒了!”
儲秀宮裏亂成一團。
太醫來了兩個,正在內室診脈。宮女太監跪了一地,個個面如土色。林晚晴跟着春杏進去時,正聽見太醫在說:
“貴人中的是鉤吻之毒,萬幸用量不大,又發現得及時,暫無性命之憂。只是……”
“只是什麼?”孫嬤嬤沉聲問。
太醫遲疑了一下:“這毒霸道,即便救回來,也可能留下後遺症。貴人年輕,若是傷了根本……”
林晚晴繞過屏風,看見蘇雲裳躺在床上,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發紫,額上全是冷汗。她閉着眼,呼吸微弱,手緊緊攥着被角。
小蓮跪在床邊哭:“都怪我……都怪我……貴人今日說胸悶,我想着前幾日阿晴姑娘開的方子有效,就照方子熬了藥……誰知道……誰知道就……”
“藥渣呢?”孫嬤嬤厲聲問。
“在、在廚房……”
孫嬤嬤轉身就往外走。林晚晴跟了上去。
廚房裏,藥罐還坐在小爐上,罐底還剩一點藥汁。孫嬤嬤舀出來,仔細聞了聞,臉色變了:“這不是我們尚食局的藥材。”
林晚晴湊近看。藥汁顏色深褐,氣味苦澀,但隱約有股不該有的甜腥氣。她沾了一點在指尖,捻開——有極細的黑色顆粒。
是鉤吻。也叫斷腸草。
“這藥材從哪兒來的?”孫嬤嬤問小蓮。
小蓮哭着說:“是……是前日內務府送來的,說是新到的川貝。我看着和以前用的差不多,就……”
“蠢貨!”孫嬤嬤氣得發抖,“藥材也敢亂用?!”
“我、我以爲……”小蓮泣不成聲。
林晚晴走到藥櫃前,打開裝川貝的抽屜。裏面的藥材乍看確實是川貝,但仔細看,顏色比正常的深,形狀也略有不同。她拿起一顆,掰開——斷面不是白色,而是淡黃色。
這不是川貝。
是加工過的鉤吻根莖,被僞裝成了川貝。
有人要蘇雲裳的命。
而且手段如此隱秘——若非小蓮誤打誤撞用了這“川貝”,這包毒藥可能會一直藏在藥櫃裏,等待某個更合適的時機。
“此事……”孫嬤嬤深吸一口氣,“必須稟報皇後娘娘。”
“等等。”
虛弱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衆人回頭,見蘇雲裳被兩個宮女攙扶着,站在廚房門口。她臉色依然慘白,但眼神已經恢復了清明。
“貴人,您怎麼起來了?”太醫急忙上前。
“我沒事。”蘇雲裳擺擺手,目光落在林晚晴身上,“阿晴,你過來。”
林晚晴走過去。
蘇雲裳看着她,緩緩說:“今日這事,不要聲張。”
孫嬤嬤皺眉:“貴人,這……”
“我說,不要聲張。”蘇雲裳重復了一遍,聲音雖弱,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就說我誤食了相克的東西,調理幾天就好。”
“可是下毒之人……”
“我知道是誰。”蘇雲裳打斷她,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但沒證據,聲張了反而打草驚蛇。”
她看向林晚晴:“阿晴,這幾日,你留在儲秀宮照顧我,可好?”
林晚晴點頭。
孫嬤嬤還想說什麼,但見蘇雲裳神色堅決,只得嘆了口氣:“老奴明白了。”
太醫又開了些解毒調理的方子,囑咐了幾句,便告退了。孫嬤嬤也帶着尚食局的人離開。廚房裏只剩下蘇雲裳、林晚晴和小蓮。
蘇雲裳示意小蓮出去守着門,然後對林晚晴說:“扶我回房。”
回到內室,蘇雲裳靠在床頭,閉着眼緩了一會兒,才開口:“你知道是誰下的毒嗎?”
林晚晴想了想,在紙上寫:安貴妃?
蘇雲裳搖頭:“她沒這麼蠢。用這麼明顯的手段,一旦事發,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她。”她睜開眼,目光銳利,“是晉王府。”
林晚晴手一顫。
“我父親在查軍糧案,已經觸及晉王的痛處。我在宮裏,雖然看起來整天舞刀弄槍,但晉王生性多疑,他不會放心。”蘇雲裳冷笑,“所以他先下手爲強。若我死了,是意外;若我沒死,也能敲打敲打我父親——你女兒在宮裏,我想動她,易如反掌。”
林晚晴看着紙上“晉王府”三個字,忽然想起太後今日說的那些話。
母親。父親。晉王妃的假孕。世子蕭景桓的身世。
還有如今,蘇雲裳中的毒。
一切都指向那個權傾朝野的晉王。
她寫:貴人打算如何?
“如何?”蘇雲裳笑了,那笑裏帶着狠意,“他越要我死,我越要活得精彩。他不是怕我查嗎?我偏要查下去,查個水落石出!”
她看向林晚晴,眼神灼灼:“阿晴,你幫我。”
不是詢問,是陳述。
林晚晴迎着她的目光,緩緩點頭。
“好。”蘇雲裳握住她的手,那手冰涼,卻握得很緊,“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這船可能會翻,會沉,但只要我們還在船上,就要一起劃下去。”
林晚晴反握住她的手,重重點頭。
窗外,暮色四合。
深宮的夜晚,又要來了。
但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