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酒。
這三個字在陳默的腦子裏滾了一圈,自動匹配上了幾個詞:管思想的、做匯報的、以及……在各種祭祀活動上領着大家跳大神的。
他看着單膝跪地,雙手高高舉着那件黑袍的墨魁,對方臉上那種狂熱,讓他莫名聯想到了某些在公司年會上,喜提“董事長特別貢獻獎”的金牌銷冠。
【冷靜,陳默,不懂就問會暴露,不懂裝懂才是生存之道。】
他內心給自己迅速敲定行動綱領,臉上波瀾不驚。
陳默沒有立刻去接那件袍子,而是像個挑剔的顧客,上下打量着那件黑袍。
黑色,很純粹的黑,像是能把光都吸進去。袍子上用極暗的銀線繡着一些鬼畫符,初看雜亂無章,可稍微看得久一點,就感覺那些線條活了過來,在腦子裏亂竄,攪得人頭昏眼花。
墨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先生在審視!
這件由鬼母大人親手煉制,浸泡在萬魂血池中七七四十九日,又以九幽陰火淬煉了九九八十一天的無上法袍,在先生眼中,難道還有什麼不妥之處?
就在墨魁因爲緊張而神魂都開始凝滯時,陳默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了袍子的一個衣角,捻了捻。
指尖傳來一種奇異的質感,不是絲綢,也不是棉麻,涼颼颼的,滑溜溜的,而且輕得幾乎沒有重量。
“這面料不錯,”陳默給出了第一個評語,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周末逛優衣庫,“夏天穿,應該挺透氣的。”
透……透氣?
墨魁腦子裏的弦“嗡”地一聲,差點沒繃斷。
這件號稱“萬魔不侵”的法袍,其最大的特性是能自動防御一切神魂層面的攻擊、隔絕天地間所有因果窺探、還能像個黑洞一樣主動吸收周遭靈氣反哺主人……先生居然,只關心它透不透氣?
不!不對!
墨魁的腦子在宕機半秒後,開始了瘋狂的超頻運轉。
先生是什麼境界?是俯瞰因果、言出道法的古神!凡俗的物理防御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他關心“透氣”,必然另有深意!
氣,是什麼?是天地靈氣,是萬法本源!
透氣,就是讓道心與天地靈氣毫無阻礙地自由“流通”!是要達到天人合一、內外通透的至高境界!
他懂了!先生是在用一種他勉強能理解的方式,點明這件法袍的真正價值!
“大祭酒……”陳默緩緩吐出這個詞,像是在品嚐一道陌生的菜,“聽起來,是個很古老的職位。”
墨魁猛然回神,連忙解釋:“回先生!此乃上古魔庭流傳下的尊位,主‘祭天’、‘問道’、‘正心’!在咱們萬魂宮,大祭酒,便是萬魔之師,萬法之源!”
陳默聽懂了,翻譯一下就是:榮譽校長兼首席思想品德顧問。
“具體幹什麼?”他繼續問,得搞清楚自己的工作職責。
“先生的職責,便是您的存在本身!”墨魁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拔高,“您只需存在於此,便是對整個魔道最大的指引與撥亂反正!”
陳默也徹底明白了。
吉祥物。
一個擁有最高話語權和戰略地位,但原則上不需要打卡上班,也沒有KPI考核的吉祥物。
這工作……簡直是爲他量身定做的。
他不再猶豫,伸手從墨魁手中接過了那件黑袍。
入手極輕,感覺就像握着一團凝固的影子。
他站起身,在墨魁虔誠的注視下,隨手脫掉身上那件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粗布長衫,換上了這件“萬魔不侵袍”。
袍子的大小竟是完美貼合,像是根據他的三維數據3D打印出來的一樣。
當最後一顆骨質的盤扣扣上,墨魁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景象,讓他畢生難忘。
那件能吞噬光線的黑袍,穿在先生身上,並沒有讓他顯得陰森或者威嚴。恰恰相反,那極致的黑,成了最完美的背景板,將先生那張清秀、溫和、帶着一絲書卷氣的臉,襯托得愈發清晰,愈發……高不可攀。
他還是他,可站在那裏,卻像一個站在深淵邊緣的人形剪影,身後是整個世界的虛無。
溫和與虛無,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在他身上達到了詭異的和諧統一。
陳默不太習慣地扯了扯領口,感覺有點扎脖子,又抬起手臂看了看袖子,心裏嘀咕:【這衣服沒口袋啊,筆記本和筆往哪兒放?總不能老從懷裏掏吧,跟個江湖郎中似的。】
這個在陳默看來再正常不過的動作,落在墨魁眼中,卻是先生在校準法袍與自身道韻的最後契合,確保每一縷氣息都完美流轉。
“還行。”陳默給出了最終評價。
墨魁聞言,重重地鬆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一項天大的使命。
他從地上站起,神情比之前還要恭敬百倍:“先生,您既已接任大祭酒之位,按宮中規矩,血屠魔尊、九幽鬼王那幾位大人,想必很快便會前來拜見。此外,宮中各殿執事,也需前來聆聽您的法旨,您看……”
陳默一聽,頭皮都炸了。
還來?集體會診?
光一個鬼母羅刹就差點讓他精神過載,再來幾個“狂躁症”、“偏執狂”和“反社會人格”,他這新換的身體怕不是要當場藍屏死機。
他走到窗邊,看着外面那片緩緩翻涌的暗紅色“潮汐”,抬起一只手,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
“不急。”
聲音平淡,卻自帶一種讓人無法反駁的威嚴。
“我需要靜思三日,以定乾坤。”
陳默頓了頓,拋出了他深思熟慮後的解決方案。
“三日後,你擬一份名單上來。誰要見我,有何困惑,都寫清楚。”
他轉過頭,看着一臉茫然的墨魁,說出了那個足以顛覆魔道萬年傳統的詞。
“我,會‘預約’時間。”
預約?
墨魁愣住了,腦子又一次卡殼。
這是什麼新的魔道章程?拜見上位者,不都是看上位者的心情和自己的機緣嗎?怎麼還要“預約”?
陳默沒解釋,他總不能說自己需要建立一套清晰的工作流程,來避免被這群熱情過頭的魔頭們活活煩死吧?心理諮詢的第一原則,就是確立清晰的邊界感。沒有預約,一概不見。這很專業。
但在墨魁的腦子裏,這幾個簡單的詞匯,已經瞬間發酵、升華,演化出了一套驚天動地的宏偉藍圖。
先生這是在建立新的秩序!
以往魔道,尊卑隨心,弱肉強食,混亂無序。先生要用“預約”這種前所未聞的方式,來規範上下尊卑,重塑魔道禮法!
而且,還要寫明“有何困惑”!
這是在考校!是在篩選!
不是誰都有資格面見先生的!你必須帶着自己的“道心之疾”,帶着一顆虔誠的求道之心,才有機會得到先生的指點!那些只想攀附、湊熱鬧的,連先生的面都見不着!
墨魁只覺得一股電流從頭竄到腳,整個人都因爲這個偉大的構想而戰栗。
先生,他根本不是來給鬼母大人一個人治病的。
他是要給整個混亂不堪的魔道“治病”啊!
“屬下……屬下明白了!”墨魁的聲音都在顫抖,他對着陳默的背影,行了一個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標準、多古老的魔庭大禮,“屬下立刻去辦!將先生的法旨,傳遍萬魂宮上下!”
說完,他轉身,帶着一種即將開創歷史的使命感,和對陳默滔滔不絕的敬仰,大步流星地離去。
世界,終於又清靜了。
陳默轉過身,走到那面光滑如鏡的黑曜石牆壁前。
牆壁中,倒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穿着一身仿佛用黑夜剪裁成的長袍,身形修長。那張熟悉的、屬於二十一世紀研究生的臉,此刻看起來陌生又遙遠。
他靠在牆上,緩緩滑坐下來,將臉埋在膝蓋裏。
就在這時。
“咚!!!”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着劇烈的震動,從聽潮小築之外傳來,整個小築都晃了三晃。
緊接着,一個狂暴、嗜血、仿佛能撕裂神魂的咆哮聲,穿透了層層禁制,清晰地傳了進來:
“墨魁!給老子滾出來!聽說你們萬魂宮來了個什麼‘先生’?讓他出來見我!老子倒要看看,是什麼東西,敢在鬼母頭上動土!”
陳默猛地抬起頭。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圓形的拱門外,墨魁的身影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那副“我悟了”的狂熱表情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和驚恐。
“先生!不好了!”
墨魁“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都變了調。
“是……是血屠魔尊!”
“他……他指名道姓,要您現在就出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