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瞬間在嘈雜的堂屋裏激起了一圈漣漪。
所有人的談笑聲戛然而止。
一時間,只剩下碗筷碰撞的零星聲響,顯得格外刺耳。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朝着院門口的方向射了過去。
只見一個穿着幹淨中山裝的年輕男人站在那裏,身形清瘦,面容白淨,戴着一副黑框眼鏡,渾身透着一股子文弱的書生氣。
他手裏還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書,那本書的封皮已經磨損得有些厲害,看得出被主人翻閱了無數遍。
是王建國。
村裏和蘇曼同批下鄉的知青。
也是蘇蓮特意爲今天這場“好戲”請來的男主角。
“呀!建國哥,你怎麼來了?”
蘇蓮像是被嚇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手裏的筷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她故作驚訝地大喊了一聲,成功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來人身上。
空氣,在這一瞬間徹底凝固了。
在場的老一輩或許不認識王建國,但跟蘇曼同輩的年輕人,尤其是蘇家的幾個親戚,看王建國的眼神都變得微妙起來。
誰不知道,當年王建國和蘇曼走得很近。
兩人都是知青,都愛看書寫詩,在村裏人眼裏,簡直就是天生一對。
只是後來不知怎麼的,就沒了下文。
現在,蘇曼回門的大喜日子,這個“前任”突然登門,這戲可就有得看了。
王建國似乎沒有察覺到這詭異的氣氛。
他的目光越過滿桌的人,直直地,落在了蘇曼的臉上。
那眼神裏,帶着毫不掩飾的深情,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委屈和不甘。
他往前走了兩步,聲音裏帶着顫抖。
“曼曼……”
這一聲“曼曼”,叫得百轉千回,情意綿綿。
桌上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咔噠。”
一聲輕響。
陸戰原本鬆鬆握在手裏的筷子,被他驟然收緊的力道捏得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沒有轉頭。
但那雙深邃的黑眸裏,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氣息,從他身上彌漫開來。
他緩緩抬眼,目光像兩把淬了冰的利刃,精準地鎖定在了王建國的身上。
那是一種極具侵略性和審視意味的目光。
像一頭守護自己領地的孤狼,在打量着一個不知死活的入侵者。
“建國哥,你可算來了,我們都等你半天了。”
蘇蓮像是沒看到陸戰那能殺人的眼神,彎腰撿起筷子,熱情地招呼着王建國。
她一邊給王建國搬凳子,一邊狀似無意地大聲說。
“我姐今天回門,我特意把你叫來,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你還記得嗎?當年你和我姐,最喜歡一起讀詩了。”
她指了指王建國手裏的那本詩集,笑得一臉天真。
“這本《飛鳥集》,是不是就是當年我姐送你的那本?你可真念舊。”
這話一出,滿座譁然。
互贈詩集!
在這個年代,這幾乎等同於私定終身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在蘇曼、陸戰和王建國三人之間來回掃射。
蘇建國和王秀蘭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無比。
尤其是蘇建國,他手裏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頓,眼神凌厲地瞪向蘇蓮。
這個侄女,安的什麼心!
王建國被蘇蓮這麼一說,臉頰微微泛紅,但他看向蘇曼的眼神,卻更加執着和深情了。
他往前又走了一步,幾乎要站到桌邊。
他無視了所有人,眼裏只有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曼曼,你……你過得好嗎?”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哽咽,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被辜負、被拋棄的受害者。
他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成功勾起了不少人的同情心。
親戚們開始竊竊私語,交頭接耳。
“這小夥子看着挺癡情的啊。”
“聽說是蘇曼先不要人家的,轉頭就嫁了個當兵的。”
“嘖嘖,這下可有好戲看了,不知道這個當兵的女婿會不會當場掀桌子。”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戲。
等着看陸戰暴怒掀桌。
等着看蘇曼哭哭啼啼地解釋。
然而。
預想中的一切,都沒有發生。
蘇曼從頭到尾,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仿佛根本沒看見王建國這個人,也沒聽到周圍那些刺耳的議論。
她只是慢條斯理地,伸出筷子,從盤子裏夾了一塊燒得油光鋥亮、肥瘦相間的紅燒肉。
那塊肉在她白皙纖細的指間,顫巍巍的,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就在所有人都以爲她要自己吃掉的時候。
蘇曼卻忽然轉過頭。
她側過臉,看向身邊那個渾身僵硬、氣場冰冷得快要結冰的男人。
她的臉上,沒有半分被舊情人找上門的驚慌失措。
反而,綻放出了一抹比窗外陽光還要燦爛甜美的笑容。
那雙瀲灩的桃花眼,彎成了好看的月牙。
“老公,張嘴。”
她的聲音又軟又糯,像裹了蜜糖。
她舉着筷子,將那塊冒着熱氣的紅燒肉,徑直喂到了陸戰的嘴邊。
動作自然,親昵,沒有絲毫的扭捏作態。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仿佛靜止了。
王建國臉上的深情,僵住了。
蘇蓮眼裏的得意,凝固了。
滿桌親戚看好戲的表情,也全都變成了不可思議的錯愕。
陸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笑靨如花的臉。
看着她清澈見底、坦坦蕩蕩的眼神。
那眼神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虛和閃躲,只有全然的信賴和親昵。
仿佛在他面前,她永遠都是那個會撒嬌、會耍賴、會無法無天的小妻子。
而那個叫王建國的男人,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
陸戰心裏那股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暴戾怒火,被她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輕而易舉地澆熄了。
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
然後,他微微低下頭,張開了嘴。
溫熱的紅燒肉,帶着她指尖的溫度,滑進了他的口中。
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是他從未嚐過的,一種名爲“心安”的滋味。
他心中最後的那點疑慮和怒火,隨着這塊紅燒肉被吞咽入腹,徹底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