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雲傾的雙手按在琴弦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琴弦的鬆弛與劣質木材傳遞來的粗糲感。滿堂的嗤笑、竊語、同情和幸災樂禍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潮水,將她包圍。沈嬤嬤幾乎要暈厥過去,蕭玉婉嘴角的得意幾乎要壓不住,林氏眼底的陰冷笑意更深。
然而,蕭雲傾的心湖卻異常平靜,甚至帶着一絲冰冷的嘲弄。前世的她,一雙外科聖手能在生死線上與死神爭鋒,對力量、角度、精度的掌控早已刻入骨髓,臻於化境。區區一把被動過手腳的破琴,就想難倒她?
只見她並未立刻嚐試彈奏,而是微微俯身,左手拇指與食指的指腹精準地捏住一枚琴軫。那軫子因塗抹了膠蠟而異常滑膩。她的指尖卻如同最精密的鑷子,瞬間找到了最佳的着力點,指腹微微發力,以一種穩定而持續的巧勁,極其緩慢地逆時針旋轉!
膠蠟的粘滯力很強,尋常女子根本無法擰動。但蕭雲傾的指力,是無數次手術台上精確操作錘煉出來的。她的動作看似輕柔,實則蘊含了穩定的扭矩。那頑固的琴軫,竟在她的指下,發出極其輕微的“嘎吱”聲,開始極其緩慢地轉動起來!與此同時,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穩穩地按在了對應的琴弦上,感受着弦張力的變化。
她的神情專注到了極致,眼神銳利如鷹隼,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張琴和指尖傳來的細微反饋。她不是在調琴,而是在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清除琴弦上的“病灶”,修復其“功能”。
“宮弦太鬆,商弦澀滯,角弦有雜音。”她心中默念,指尖的動作快如閃電,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韻律感。左手在琴軫上或捻或撥,精準地對抗着膠蠟的阻力;右手則在琴弦的不同位置按壓、輕撥、傾聽,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探查着每一根琴弦的狀態。她的手指靈活得不可思議,在嶽山、琴軫、琴弦之間跳躍,每一次落點都精準無比。
“錚…咯…嗡……”琴弦在她手下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時而沉悶如錘擊朽木,時而尖銳如指甲刮擦鐵皮,比之前蕭玉婉撥弄的那一下更加刺耳難聽。
“噗嗤……”不知是誰先忍不住笑出了聲,隨即引來一片低低的哄笑。
“這……這是在調琴還是在拆琴?”
“罷了罷了,蕭大小姐,莫要勉強了,省得驚擾了老夫人。”
“是啊,玉婉小姐琴藝好,讓她獨奏便是。”
嘲諷聲、勸解聲此起彼伏。蕭玉婉眼中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她故作姿態地嘆了口氣,看向蕭老夫人,仿佛在說:祖母您看,不是我不給姐姐機會,實在是……
蕭老夫人眉頭緊鎖,臉上已顯出不悅之色,正要開口阻止這場鬧劇——
就在此時!
蕭雲傾的雙手驟然停止了動作!她猛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右手食指的指尖,帶着一種決然的精準和難以言喻的韻律感,輕輕勾在了那根已被她調整到極限的宮弦之上!
“叮——”
一聲清越、圓潤、如同玉石相擊的琴音,驟然在喧囂的大廳中響起!
這聲音並不算洪亮,卻異常純粹、幹淨,帶着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間壓過了的竊笑和議論!
整個大廳,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的聲音戛然而止。的目光,帶着難以置信的驚愕,齊刷刷地再次聚焦在那個端坐於破舊琴案前的素衣女子身上!
怎麼可能?!那把破琴……竟能發出如此清越的聲音?!
蕭玉婉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眼中充滿了震驚和茫然。林氏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顫,酒液差點潑灑出來。蕭老夫人渾濁的老眼中也閃過一絲驚異。
然而,蕭雲傾的動作並未停止。那一聲清音,仿佛只是一個引子。
她的雙手再次動了起來!這一次,不再是調試,而是真正的彈奏!
她的指法並不繁復華麗,甚至可以說有些簡單。但她的動作卻行雲流水,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和力量感。指尖在七根琴弦上跳躍、勾抹、挑剔、吟猱……每一次落指都精準無比,每一次發力都恰到好處。她的手腕沉穩有力,手臂的擺動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感,仿佛她不是在彈琴,而是在駕馭着某種桀驁不馴的力量。
她的神情依舊沉靜如水,眼神專注地落在指尖與琴弦的交接處,仿佛外界的都已與她無關。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素淨的衣衫襯得她如同雪中寒梅,清冷孤傲。
“泠泠……叮咚……錚錚……”
不再是之前的噪音!清越、平和、流暢的琴音從那把破舊的琴身中流淌而出。沒有《春江花月夜》的華麗繁復,而是一曲簡單質樸的《清心調》。
琴音如清泉流淌過山澗,如微風拂過鬆林,帶着洗滌塵埃的寧靜與祥和。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幹淨,節奏舒緩而穩定。雖然受限於琴本身的材質和被動過的手腳,音色算不上絕佳,甚至偶爾還能聽出一絲因琴身共鳴不足而產生的單薄感,但那份意境,那份由演奏者賦予的平和悠遠之氣,卻清晰地傳遞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喧囂徹底褪去。滿堂賓客,從位高權重的官員到見多識廣的誥命夫人,再到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話的年輕公子貴女們,臉上的嘲諷、憐憫、戲謔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驚愕,是沉浸其中的寧靜,是發自內心的動容。
他們看着那個素衣女子。看着她沉靜如水的側臉,看着她行雲流水般舞動的十指,聽着那仿佛能滌蕩心靈的琴音。這一刻,那把破舊的琴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撫琴之人那超乎尋常的定力、巧奪天工的技藝,以及那份臨危不亂、於絕境中奏響清音的孤高氣度!
一曲終了。
“錚……”
最後一個音符帶着悠長的餘韻,緩緩消散在寂靜的空氣裏。
蕭雲傾的雙手輕輕按在琴弦上,止住了餘音。她緩緩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鴉雀無聲的大廳,最後落在主位上神色復雜的蕭老夫人身上,微微頷首:“孫女獻醜了,祝祖母心靜體泰,福壽安康。”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之後,不知是誰率先反應過來,爆發出第一聲由衷的喝彩:“好!”
“好一曲《清心調》!妙手回音,化腐朽爲神奇!”
“蕭大小姐,真乃奇女子也!”
“此等心性,此等技藝,佩服!實在佩服!”
贊嘆聲、掌聲如同潮水般轟然響起,瞬間淹沒了整個大廳。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蕭雲傾身上,充滿了驚嘆、欣賞和重新審視的意味。
蕭玉婉僵在原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精心準備的表演還未開始就徹底淪爲了背景板,不,是徹頭徹尾的笑話!她看着被衆人目光包圍的蕭雲傾,看着父親蕭震霆眼中那毫不掩飾的驚異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光芒,嫉妒和怨恨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她的心!
蕭雲傾在一片贊譽聲中,淡然起身,對衆人微微頷首致意,然後平靜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仿佛剛才那驚才絕豔的一幕,不過是拂去衣上微塵般尋常。
只有沈嬤嬤,激動得老淚縱橫,緊緊攥着拳頭,看着自家小姐挺直的背影,心中充滿了驕傲。小姐,真的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