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劍屏的急件像一盆帶着冰碴的冷水，把韋小寶在雙橋鎮剛生出的那點熱乎氣和雄心壯志澆了個透心涼。北元針對他個人？有陰謀？
韋小寶捏着那薄薄的信紙，手指關節有些發白。他仿佛又感受到了老君觀外那雙綠眼睛的冰冷注視，獨眼龍刀疤臉上殘忍的笑意。這一次，不再是偶遇，而是明確的、有預謀的獵殺。而他，就是那個獵物。
雙橋鎮的混水還沒來得及攪得更渾，就得立刻抽身。徐達和沐劍屏的命令不容置疑，何況關系到自己的小命。
“胡先生，”韋小寶聲音發緊，努力維持鎮定，“立刻安排，輕裝簡從，今晚就動身。通知水大使，後續事宜……請他便宜行事，有緊要消息，按老辦法傳回徐州。”他知道這樣很冒險，水三這條線剛搭上，可能就此斷掉，甚至反噬，但此刻保命要緊。
胡書記官沒有多問，點頭應是，立刻出去安排。韋小寶則迅速換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裳，將重要的印信文書貼身藏好，又檢查了一下隨身攜帶的匕首（基本沒用過）和一小包石灰粉（江湖救急必備），心裏稍稍安定了一點。
夜色漸濃，雙橋鎮籠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只有零星燈火和運河上夜泊船只的微弱桅燈。韋小寶帶着胡書記官、兩名最機警的親兵，還有那個沉默寡言的隨軍醫官，一共五人，牽着四匹馬（多一匹備用），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暫住的小院，沒有驚動任何人，包括那些名義上聽他調遣的五十名護糧兵——人多目標大，何況裏面是否幹淨也難說。
他們選擇的是一條較爲隱秘的陸路，繞開官道，打算先往南走一段，再折向徐州方向。夜風嗚咽，吹得路旁枯草簌簌作響，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更添幾分不安。
韋小寶騎在馬上，神經緊繃，耳朵豎得老高，眼珠子四處亂轉，總覺得黑暗中隨時會撲出什麼。胡書記官和兩名親兵也是一臉戒備，手握刀柄。
走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已遠離雙橋鎮，進入一片丘陵地帶。道路在低矮的山包間蜿蜒，月光被雲層遮蔽，四下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馬蹄踏在凍土上的“得得”聲和粗重的呼吸聲。
“大人，前面有個岔路口，往左是去李莊，往右是繞向運河舊碼頭。”一名親兵壓低聲音道，他是本地人，對路徑較熟。
韋小寶正要說話，那名隨軍醫官忽然勒住馬，鼻子用力嗅了嗅，聲音帶着一絲異樣：“有血腥味……很淡，順風飄來的。”
衆人心頭一凜。韋小寶立刻揮手示意停下，側耳傾聽。除了風聲，似乎……還有隱約的、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從右側通往舊碼頭的方向傳來。
“繞開！”韋小寶當機立斷，指向左邊李莊方向，“快走！”
然而，已經晚了。
右側黑暗的山坡上，猛地亮起幾點詭異的幽綠色光芒，如同鬼火，迅速向他們靠近！伴隨着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聲——是獒犬！而且不止一條！
“是北元的獒犬！快走！”親兵失聲叫道。
衆人打馬狂奔，向左邊的岔路沖去。但獒犬速度極快，四條黑影如同離弦之箭，從山坡上猛撲下來，直追馬隊！更可怕的是，獒犬後方，影影綽綽出現了七八個人影，手持兵刃，默不作聲地追來，動作迅捷，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韋小寶魂飛魄散，拼命抽打馬匹。胡書記官和兩名親兵拔刀在手，護在兩側。醫官也抽出了一把防身的短劍。
獒犬很快追至馬後，凶猛地撲咬馬腿。一匹馬的臀部被狠狠撕下一塊皮肉，驚嘶人立，差點把背上的親兵掀下來。另一條獒犬凌空躍起，直撲韋小寶後背！
“大人小心！”一名親兵回身一刀，險險劈中獒犬前腿，獒犬慘嚎一聲落地，但攻勢稍緩。
然而，殺手們已經追近。他們沒有喊叫，只有兵刃破空的銳響。兩名親兵不得不勒馬回身，拼命抵擋。胡書記官也拔出佩劍，他的劍法居然不錯，招式沉穩，堪堪擋住一名殺手的攻擊。
但對方人多，獒犬凶悍，轉眼間，一名親兵被殺手刺中肩膀，跌落馬下。另一名親兵也被兩條獒犬纏住，險象環生。胡書記官獨鬥兩人，漸感吃力。
韋小寶嚇得心膽俱裂，眼看就要被包圍。他瞥見那隨軍醫官，此刻竟異常鎮定，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皮囊，對着撲近的一條獒犬猛地一撒！
一股刺鼻的辛辣粉末彌漫開來，那獒犬猝不及防，吸入粉末，頓時發出淒厲的哀嚎，在地上翻滾起來，眼睛、口鼻似乎都受了刺激。另外兩條獒犬也被粉末波及，攻勢一滯。
“走水路！”醫官低吼一聲，指向不遠處——那裏隱約可見運河支流的粼粼波光，岸邊似乎還系着兩條破舊的小漁船！
絕境中的一線生機！韋小寶也顧不上多想，催馬就往河邊沖。胡書記官虛晃一劍，逼退對手，也跟了上來。那名受傷落地的親兵掙扎着想爬起，卻被追上的殺手一刀結果了性命。另一名親兵拼死砍倒一條獒犬，自己也被殺手砍中後背，血光迸現。
“上船！”沖到河邊，韋小寶連滾爬爬地跳上一條稍大點的漁船。胡書記官和醫官也緊隨其後。醫官上船後，立刻用短劍砍斷系船的纜繩。
最後那名親兵踉蹌着沖到岸邊，卻被一名殺手飛擲出的短矛貫穿大腿，慘叫着倒入冰冷的河水中，鮮血迅速染紅了一片。
“老趙！”胡書記官目眥欲裂，想伸手去拉，卻被醫官死死按住。
“走！”醫官聲音嘶啞，抓起船槳，拼命將船撐離岸邊。
岸上，剩下的五六名殺手和兩條獒犬追到河邊，對着離岸數丈的小船發出憤怒的低吼。一名殺手取出弓箭，但船已進入昏暗的河心，目標不清，幾箭都射空了。
小船順着水流，晃晃悠悠向下遊漂去，迅速沒入更深的黑暗。岸上的殺手似乎沒有船只，只能眼睜睜看着目標逃脫，悻悻地消失在夜色裏。
船上，韋小寶癱在船底，渾身溼透（一半是冷汗，一半是濺到的河水），劇烈地喘息，心髒狂跳得幾乎要炸開。胡書記官手臂被劃了一刀，鮮血直流，臉色蒼白，撕下衣襟用力包扎。醫官則警惕地注視着岸邊的方向，直到完全看不見任何動靜，才稍稍鬆了口氣。
“多……多謝先生救命之恩！”韋小寶緩過一口氣，對醫官感激涕零。剛才若非他那包奇怪的粉末和果斷提議走水路，三人此刻恐怕都已成了刀下鬼。
醫官擺擺手，聲音依舊平淡：“分內之事。他們用了獒犬追蹤，陸路已不安全。運河四通八達，反而容易藏匿。只是……”他看了一眼胡書記官和船底的水漬，“我們需盡快處理傷口，尋可靠地方上岸，這船撐不了多久，也容易暴露。”
胡書記官忍着痛，低聲道：“往東南方向漂，三十裏外有個叫‘蘆葦蕩’的地方，河道復雜，蘆葦茂密，岸邊有些漁家窩棚，或許可以暫時藏身。”
醫官點點頭，調整船槳方向。韋小寶則蜷縮在船頭，驚魂未定地看着黑黢黢的河面。夜風帶着水汽和血腥味，冰冷刺骨。他想起剛才慘死的兩名親兵，心裏一陣發寒，又一陣後怕。
這次刺殺，絕不是偶然！對方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甚至在雙橋鎮外預設了埋伏。是誰泄露了消息？水三？還是那五十名護糧兵裏有內鬼？或者……是更高層？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從四面八方朝他收緊。徐州，現在回去，真的安全嗎？徐達和沐劍屏召他回去，是否也意識到了危險？還是說……那裏也有陷阱？
小船在寂靜的河道上漂流，只有船槳劃破水面的輕微聲響。不知過了多久，東方天際泛起一絲灰白。前方河道漸漸變寬，出現大片枯黃的蘆葦，在晨霧中搖曳，一眼望不到邊。
“就是這裏了。”胡書記官虛弱地說道。
醫官將小船小心地劃入一條狹窄的蘆葦水道，七彎八繞，最後停在了一處被高大蘆葦叢完全遮蔽的淺灘旁。岸邊果然有幾個簡陋破敗的漁家窩棚，看起來早已廢棄。
三人下了船，將小船拖到蘆葦深處藏好。韋小寶和醫官攙扶着胡書記官，找了個相對完整些的窩棚鑽了進去。裏面彌漫着黴味和魚腥氣，但總算暫時脫離了水面，有了些遮蔽。
醫官立刻開始爲胡書記官處理傷口。他手法嫺熟，清洗、上藥、包扎，有條不紊。韋小寶在一旁生起一小堆火（用火折子小心點燃枯蘆葦，盡量不讓煙太大），又拿出隨身帶的幹糧和水囊。
“先生，您那粉末……”韋小寶忍不住好奇。
“不過是些刺激性的藥材和礦物混合，臨時驅趕猛獸之用，不值一提。”醫官淡淡答道，並不願多談。
韋小寶識趣地不再問。他看着胡書記官因失血和疲憊而昏睡過去，又看看外面漸漸亮起的天色和茫茫蘆葦，心裏一片茫然。
接下來怎麼辦？繼續往徐州走？陸路顯然有埋伏。水路？這條小船能走多遠？而且殺手很可能在上下遊碼頭堵截。躲在這裏？也不是長久之計，幹糧有限，胡書記官的傷也需要更好的醫治。
正彷徨無計間，窩棚外蘆葦叢中，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不同尋常的窸窣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悄悄靠近！
韋小寶和醫官同時警覺起來。醫官握緊了短劍，韋小寶也摸出了匕首和石灰粉包，心跳再次加速。
難道……被追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