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被那一聲沉悶的“噗嗤”聲劈成了兩半。
前一半,是冰冷的殺意,是呼嘯的江風,是死亡迫近時驟然收縮的瞳孔。後一半,是死寂,是凝固,是眼前那片在瞬間洇開的、觸目驚心的紅。
那把本該刺入我心髒的匕首,此刻正深深地插在林梓軒的左肩。刀柄兀自顫動,像一只垂死掙扎的黑色毒蟲。而鮮血,正從他昂貴的白色襯衫下瘋狂地涌出,沿着他挺拔的身軀蜿蜒而下,滴落在滿是灰塵的水泥地上,綻開一朵又一朵妖異的花。
整個廢棄的廠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靜默。
持刀的殺手僵在原地,臉上的瘋狂和猙獰,被一種極致的、見了鬼般的恐懼所取代。他握着刀柄的手在劇烈顫抖,仿佛那把刀燙得能灼傷他的靈魂。
被我護在身後的蘇晚晚,在短暫的呆滯後,發出一聲壓抑到變調的抽泣,整個人癱軟下去,若不是我下意識地扶住她,她恐怕已經昏厥在地。
而我,站在風暴的中心,大腦卻一片空白。
我呆呆地看着擋在我身前的這個男人。他的背影依舊寬闊而筆直,像一座山,將所有的危險和混亂都隔絕在外。江風從被踹開的大門灌入,吹動他西裝的衣角,也吹來了濃鬱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爲什麼?
這個念頭,像一顆被投入深海的炸彈,在我混沌的腦海中轟然引爆,掀起滔天巨浪。
爲什麼?!
他不是設下這個陷阱,想要置我於死地的人嗎?他不是那個躲在幕後,用盡陰謀詭計,企圖吞並沈家,毀掉我一切的罪魁禍首嗎?
他怎麼會在這裏?
又爲什麼……會爲我擋下這致命的一刀?
苦肉計?一個爲了博取我信任,不惜讓自己身受重傷的惡毒陷阱?可這代價未免也太大了!這一刀若是再偏幾寸,刺中的就是他的心髒!
一瞬間的沖動?可林梓軒這種人,這種將每一步都計算到極致的棋手,他的世界裏,真的存在“沖動”這種東西嗎?
我看不懂,也想不通。我只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已經徹底超出了我的認知,顛覆了我兩世爲人對這個男人的所有判斷。
“老板……”那個殺手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她……”
他驚恐地指向我,試圖爲自己辯解。
林梓軒沒有回頭。他只是緩緩地、用沒有受傷的右手,握住了插在自己肩上的匕首刀柄。他的眉頭因劇痛而深深鎖起,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在刺眼的車燈下,白得像一張紙。
然後,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他眼神一凜,猛地將那把匕首,從自己的血肉中,拔了出來!
“呃!”
一聲壓抑的悶哼從他喉間溢出,鮮血如泉涌,瞬間染透了他半邊身體。他踉蹌了一下,卻依舊固執地,沒有倒下。
“扔掉。”他轉過頭,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像淬了冰的寒潭,冷冷地盯着那個已經嚇傻的殺手。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令人膽寒的威嚴。
殺手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渾身一顫,下意識地鬆開了手。匕首“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而刺耳的聲響。
也就在這時,由遠及近的警笛聲,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尖銳。紅藍交替的警燈,已經開始在廠房破碎的窗戶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警察,快到了。
林梓軒身後的兩名保鏢,終於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快步沖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林總!”
“您怎麼樣?”
林梓軒沒有理會他們的關心,他的目光,穿過我的肩膀,落在了我身後那個抖成一團的蘇晚晚身上,隨即,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臉上。
那道目光,復雜、深沉,帶着劇痛的隱忍,和一種我無法解讀的、冰冷的審視。
“沈清淺,”他開口了,聲音因爲失血和疼痛而顯得有些沙啞,但依舊平穩得可怕,“現在,告訴我,你想怎麼收場?”
我的心髒,猛地一縮。
他把皮球,踢給了我。
我的大腦在這一瞬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運轉。
報警?向警察揭發一切?
說林梓軒派人綁架蘇晚晚,設下陷阱企圖謀殺我,結果卻在最後關頭,自己意外受傷?
這聽起來有多荒謬?多不合邏輯?
警察會相信嗎?一個處心積慮的殺人主謀,會用自己的身體去爲目標擋刀?
更何況,我沒有任何證據。現場除了我們幾個人,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林梓軒是主謀。那個殺手,在林梓軒冰冷的注視下,會承認嗎?我不敢賭。
一旦我說出真相,卻無法提供鐵證,那麼,這場鬧劇,就會變成一場牽扯到江城兩大集團繼承人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性傷害事件。
媒體會如何報道?輿論會如何發酵?
我明天那場至關重要的、關系到沈氏集團生死存亡的“鳳凰計劃”發布會,將會徹底被這場醜聞所淹沒!
林梓軒,他是在逼我。
逼我在“和他同歸於盡,但沈家一同陪葬”與“暫時隱忍,保住大局”之間,做出選擇。
他算準了,以我現在的處境,我輸不起。
這個男人,即便身受重傷,鮮血淋漓,卻依舊在下着一盤最精密的棋。他用自己的血,爲這盤混亂的棋局,劃下了一條新的、對我極爲不利的規則。
我看着他那張蒼白卻沒有絲毫慌亂的臉,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我第一次發現,我重生歸來所建立的那些優勢,在他面前,是如此的脆弱。我以爲我是棋手,可在這個男人面前,我或許,始終都只是一枚,他棋盤上的棋子。
“打電話。”我聽見自己冷靜得近乎冷酷的聲音響起,我對扶着蘇晚晚的另一只手,悄悄用力捏了她一下,示意她保持安靜。
“說什麼?”林梓軒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夾雜着痛苦和譏諷的弧度。
“就說……”我深吸一口氣,迎上他那雙探究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說道,“林梓軒先生,見義勇爲,在江邊廢棄船廠,從一名持刀搶劫的歹徒手中,救下了我和我的朋友。林先生不幸被歹徒刺傷,歹徒已被林先生的保鏢制服。”
我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在割裂着我的驕傲和我的仇恨。
我竟然,要爲我的仇人,編造一個英雄救美,見義勇爲的謊言!
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唐,也最諷刺的事情。
林梓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裏,似乎閃過一絲贊許,又或許,是更深一層的、我看不懂的玩味。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對身邊的保鏢,遞了一個眼色。
其中一名保鏢立刻會意,拿出手機,撥通了報警電話,用一種沉穩而急切的語氣,將我剛才編造的那個“事實”,快速而清晰地復述了一遍。
另一名保鏢則快步上前,一記幹淨利落的手刀,砍在了那個殺手的後頸上。殺手連悶哼一聲都來不及,便軟軟地倒了下去,徹底失去了意識。
處理完這一切,那名保鏢又走到那把沾血的匕首旁,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將其包裹起來,放進了口袋。
他們動作專業,訓練有素,在短短幾十秒內,就將一個精心策劃的謀殺現場,僞造成了一個合情合理的搶劫現場。
警笛聲已經近在咫尺。
“你,”林梓軒的目光,轉向那個已經人事不省的殺手,聲音冷得像冰,“找個地方,處理幹淨。我不希望,再看到他。”
那句“處理幹淨”,輕描淡寫,卻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味。
“是,林總。”扶着他的保鏢低頭應道。
“沈清淺,”林梓軒的目光,再一次落回我的臉上,他的嘴唇已經因爲失血而失去了顏色,但那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得像鷹,“這個人情,我記下了。”
我心中冷笑。
用我自己的命,換來的人情?林梓軒,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林總客氣了。”我面無表情地回應,“我只是在陳述一個,對所有人都最有利的‘事實’而已。畢竟,明天的發布會,我不想有任何意外。”
“很好。”他似乎對我這個回答很滿意,點了點頭,隨即,他的身體晃了晃,顯然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那名準備處理殺手的保鏢,立刻走過來,和同伴一起,將林梓軒半架了起來,準備從廠房的後門離開,避開即將到來的警察。
就在他們轉身的瞬間,我鬼使神差地,問出了一句連我自己都覺得愚蠢的話。
“爲什麼?”
林梓軒的腳步頓住了。
他沒有回頭,只是留給我一個被鮮血浸透的背影。
“我不想你死。”他沉默了片刻,丟下這句沒頭沒尾,卻讓我心神劇震的話,“至少……不是現在。”
說完,他不再停留,任由保鏢架着他,和那個被拖走的、不知死活的殺手一起,迅速消失在了廠房另一端的黑暗之中。
幾乎就在他們離開的同時,幾輛警車呼嘯而至,停在了廠房門口。刺眼的警燈徹底照亮了這片狼藉之地,幾名警察手持警棍和防爆盾,沖了進來。
“警察!不許動!”
我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威脅,同時將還在瑟瑟發抖的蘇晚晚,更緊地護在了身後。
看着眼前這些正義的化身,我的心中,卻充滿了無盡的荒謬和疲憊。
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就這麼被一個更加匪夷所思的意外,掩蓋成了一場見義勇爲的搶劫案。
而我,這個最大的受害者,卻成了幫凶手掩蓋真相的,第一共犯。
今夜之後,我和林梓軒之間,那條原本清晰的、不死不休的敵對界線,已經被他用自己的血,攪得一片渾濁。
這盤棋,越來越復雜了。
而那個主動爲我擋刀的王,他的意圖,比深淵,更讓我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