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給丈夫的信,像石沉大海。沒有回音,沒有電話,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林晚每天檢查郵箱,手指劃過空蕩蕩的金屬內壁,心也一點點沉下去。她預想過丈夫的震驚、不解甚至憤怒,卻唯獨沒想過這徹底的靜默。這沉默比任何指責都更讓她恐慌,仿佛她拋出的不是尋求理解的橄欖枝,而是斬斷關系的利刃。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等待逼瘋時,一個陌生的南方號碼打到了她臨時的出租屋座機上。
“是林晚女士嗎?”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帶着公事公辦的客氣,“我是XX律師事務所的助理。您的丈夫委托我們聯系您,關於離婚事宜的相關文件已經準備好,您看是您回來籤署,還是我們給您寄過去?”
離婚……事宜?
林晚握着話筒,手指冰涼,大腦一片空白。耳朵裏嗡嗡作響,對方後面的話變得模糊不清。她只捕捉到幾個冰冷的詞匯:“長期情感疏離”、“無法溝通”、....
電話是什麼時候掛斷的,她不知道。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床邊,看着窗外北方灰蒙蒙的天空,感覺自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三十年相濡以沫的婚姻,她以爲堅固無比的堡壘,竟然如此不堪一擊。她只是試圖掀開一角,讓對方看看裏面埋藏的過往冰川,整個建築卻頃刻間坍塌成廢墟。
是她錯了嗎?是她太自私,沉溺於過去的傷痛,忽略了身邊人的感受?還是這段婚姻本身,就脆弱得經不起任何真相的考驗?
沒有答案。只有冰冷的現實擺在面前——她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丈夫,在她年過半百的時候。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在這個臨時的避難所裏蜷縮了好幾天,不吃不喝,只是昏睡,醒來就看着天花板流淚。未來像一片濃霧,徹底失去了方向。
回去?回到那個已經沒有了她的位置的南方城市,去籤署那份冰冷的離婚協議?然後呢?獨自面對兒女可能的疑問,面對旁人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她做不到。
留下?留在這個陌生的北方城市,靠着那點退休金,像一抹孤魂野鬼般了此殘生?
她也不甘心。
就在她陷入絕境,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時候,那個強烈的念頭再次浮現——回北大荒。
那不是逃避,而是……溯源。在她失去了一切之後,她反而被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攫住了。她必須去那裏,回到一切開始和結束的地方。仿佛只有踏上那片黑土地,呼吸到那裏的空氣,她才能找到活下去的支點,才能理解命運這殘酷而荒謬的安排。
她振作起來,退了租住的房子,再次買了一張北上的火車票,這一次的目的地,更北,更遠。
火車越往北開,窗外的景色越發蒼涼闊大。秋收已過,廣袤的黑土地裸露着,等待着冬天的冰雪。偶爾能看到大型農機具在遠處作業,但更多的是一種地廣人稀的寂寥。
她的心跳隨着熟悉的景致回歸而加速,既有近鄉情怯的惶恐,又有一種病態般的渴望。
然而,當她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輾轉找到當年建設兵團的舊址時,她愣住了。
哪裏還有什麼熟悉的營房、訓練場、連部?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陌生的、頗具規模的現代化農場。筆直的水泥路,整齊劃一的標準化糧倉,嶄新的辦公大樓,廣場上還停着幾輛漂亮的轎車。只有遠處地平線的輪廓和空氣中熟悉的黑土氣息,還殘存着一絲過去的影子。
“大娘,您找誰啊?”一個穿着時髦羽絨服的年輕女孩從辦公樓裏出來,好奇地打量着這個拖着行李箱、風塵仆仆、眼神茫然的老婦人。
“我……這裏以前是不是三連?”林晚的聲音有些幹澀。
“三連?早沒啦!”女孩笑起來,“合並改組都好多年啦!現在這兒是曙光現代農業發展有限公司。您找老熟人?估計都搬走啦,要不就是退休回城了。”
公司……發展……老熟人都走了……
女孩的話像冰冷的錘子,砸碎了林晚最後一點僥幸。時代洪流滾滾向前,早已將那段歷史沖刷得面目全非。她像個不合時宜的幽靈,闖入了嶄新的、與她無關的世界。
她拖着行李箱,漫無目的地在農場邊緣走着。憑着模糊的記憶,她找到了一片可能是當年女宿舍舊址的地方,現在是一片規劃的苗圃。找到可能是連部的地方,現在是一個停車場。
一切都變了。
她站在呼嘯的北風中,看着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感到一種徹頭徹尾的迷失和無家可歸。她回來了,可“家”在哪裏?
就在她心灰意冷,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目光無意中掃過遠處一片未被開發的白樺林。林邊似乎有一個低矮的、破舊的土坯房,像是被遺忘的角落。
一個模糊的記憶閃過腦海——那個暴風雪夜之後,她曾無意中看到陸沉戈從那個方向出來,手裏似乎拿着草藥……
心髒猛地一跳。
她拖着行李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片白樺林。土坯房比遠處看着更加破敗,牆皮脫落,窗戶破損,像是很久沒人住了。但門鼻上掛着一把生鏽的舊鎖。
她繞着房子走了一圈,在後牆根發現了一扇幾乎被枯草埋沒的低矮小窗,窗櫺朽壞了,露出一個洞。
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扒開枯草,透過那個破洞向裏望去。
裏面很暗,堆滿了雜物,散發着塵土和黴變的氣味。但在角落,似乎有一個舊式的、軍綠色的鐵皮櫃子!
她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這個櫃子……這個樣式……
她猛地站起身,環顧四周,看到不遠處農場工具房門口有個老人正在抽煙袋鍋。她幾乎是跑着過去的。
“大爺!打擾一下!請問那邊白樺林那個舊房子,以前是做什麼的?”
老人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下,吐了口煙圈:“那老房子?可有年頭嘍……好像是以前兵團衛生所放雜物的地兒?後來衛生所搬了新地方,這就廢了。聽說……早些年鬧過一陣子,說裏頭死過人,不吉利,就更沒人要了。”
死過人?林晚的心一緊。
“死過人?怎麼回事?”
“嗐,都是老黃歷了,傳得邪乎。”老人磕磕煙袋鍋,“說是七八十年代吧,有個以前的老兵,好像還是個小官兒?犯了錯誤下來的,性子孤拐,就窩在那屋裏不肯走。後來……好像是舊傷復發,人沒了,好幾天才被發現……嘖,慘呐。”
老兵?小官兒?犯了錯誤?舊傷復發?
一個個關鍵詞像針一樣扎進林晚的腦子。一個模糊的、卻讓她心驚肉跳的猜測浮上心頭。
不……不可能……他後來明明升至少將,在幹休所……
可是,幹休所的小李說過,他晚年極其孤僻……那些筆記裏的掙扎……還有這似曾相識的櫃子……
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強迫自己穩住心神。
“大爺,那……那您知道那老兵叫什麼名字嗎?”
老人搖搖頭:“那可記不清嘍,多少年了……好像姓……姓什麼來着?陸?還是陳?唉,真記不清了。”
姓陸?!
林晚的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
“那……那房子現在屬於誰?我能進去看看嗎?”她的聲音抑制不住地顫抖。
老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屬於農場唄!都當廢品站了,裏頭全是破爛兒,有啥好看的?那鎖鏽死了,鑰匙早不知道扔哪兒去了。”
老人說完,搖搖頭,背着手走了。
林晚站在原地,渾身冰冷。她回頭看向那棟孤零零的、破敗的土坯房,它像一個被遺忘的墓碑,沉默地立在現代化的農場邊緣,散發着不祥的氣息。
那個輝煌的少將履歷,與這個潦倒死於雜物間的老兵傳聞……哪一個才是真相?還是說,這中間隱藏着更不爲人知的秘密?
她原本以爲的歸途,竟然指向了一個更深的、充滿迷霧和疑團的深淵。
她看着那把鏽死的鎖,又看了看那個低矮的破窗。
一個念頭瘋狂地滋生出來。
她必須進去看看。
無論裏面藏着什麼,是更多的痛苦,還是殘酷的真相,她都必須知道。
夜色,悄然降臨。北方的夜風格外凜冽,吹過白樺林,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亡靈的哀嘆。
林晚拖着行李箱,站在那棟鬼影幢幢的舊屋前,像一個即將踏入禁忌之地的朝聖者,恐懼而又決絕。
她的歸途,從一開始,就注定布滿了荊棘和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