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夜,黑得早,也黑得透徹。農場亮起稀疏的燈火,更襯得這片廢棄的白樺林邊緣荒涼死寂。風聲穿過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嗚咽般的怪響。
林晚拖着行李箱,躲在樹林的陰影裏,心髒在胸腔裏擂鼓。進,還是不進?那個老人的話像魔咒一樣在她腦子裏盤旋——“死過人”、“不吉利”、“舊傷復發,好幾天才被發現”……每一個詞都讓她毛骨悚然。
可那個軍綠色的鐵皮櫃子,像磁石一樣吸引着她。一種可怕的、近乎偏執的直覺告訴她,那裏面藏着東西。可能與陸沉戈有關,可能與那個矛盾的傳聞有關,可能與她這半生都無法安放的愧疚與追尋有關。
她不能再等了。三十年的沉默已經足夠漫長。無論裏面是真相還是更深的痛苦,她都必須面對。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借着月光,再次走到那扇低矮的破窗前。她先是試着用力推了推那扇朽壞的窗戶,紋絲不動,似乎從裏面也被什麼東西卡死了。她又撿起一塊石頭,想砸開更大的缺口,又怕動靜太大引來農場的人。
最終,她選擇了一個最笨拙也最安靜的方法——爬。
她將行李箱放在窗下,踩着箱子,試圖從那狹窄的破洞裏鑽進去。洞口很小,邊緣還有尖銳的木茬。她不顧一切地用力,衣服被刮破了,手臂和腰側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但她咬着牙,一點一點,艱難地擠了進去。
“噗通”一聲,她重重摔落在屋子內部的地面上,激起一片灰塵。嗆得她連連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屋裏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破窗透進的微弱月光,勉強勾勒出堆疊雜物的模糊輪廓,影影綽綽,如同鬼魅。空氣裏彌漫着濃重的塵土、黴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舊的腐敗氣味。
她摸出手機,打開手電筒功能。光柱劃破黑暗,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這裏果然是個廢棄的雜物間。堆滿了缺腿的桌椅、破損的農具、散架的籮筐、還有一堆看不清內容的麻袋,上面都覆蓋着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網。
她的心沉了下去。在這樣的地方,真的能找到什麼嗎?
她用手電光仔細掃射,尋找那個記憶中的軍綠色鐵皮櫃。光線掠過角落,定格!
它果然在那裏!比記憶中更舊,鏽跡斑斑,綠色漆皮大面積剝落,但款式沒錯!就是那種部隊裏常見用來存放文件檔案的櫃子!
櫃門上掛着一把同樣鏽蝕嚴重的掛鎖。
林晚的心跳再次加速。她走過去,試着拽了拽那把鎖,紋絲不動。她又環顧四周,想找找有沒有稱手的工具。
光線掃過櫃子旁邊的地面時,她猛地頓住了。
那裏,在一堆爛麻袋後面,似乎……有一張簡易的行軍床的輪廓?床上似乎還堆着些東西,蓋着一塊肮髒不堪的苦布。
一個可怕的聯想竄入腦海——那個老人說的,“死過人”、“窩在這屋裏”……
她強忍着恐懼,慢慢挪過去,用手機光照着。
那確實是一張老舊的行軍床,鐵架已經鏽蝕得不成樣子。床上苦布下蓋着的,似乎是一床硬邦邦、黑乎乎的棉被,還有一個同樣髒污的枕頭。
難道……那個傳聞是真的?真的有一個老兵,在這裏潦草地度過了最後時光?
她的目光落在枕頭旁邊。那裏,似乎放着一本深色的、厚厚的書。
她的手顫抖着,伸過去,拂開上面的灰塵和蛛網。
看清那本書的封面時,她的呼吸驟然停止!
是《普希金詩選》!不是她那一本,是另一本!版本更老,封面是深褐色的,同樣破舊不堪!
她猛地拿起那本書,翻開封皮。
扉頁上,用鋼筆寫着一個名字,字跡冷硬熟悉——陸沉戈。日期是:1965年。
這是他的書!早在她下鄉之前,他就擁有這本書!
她瘋狂地翻動着書頁。裏面同樣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注解,筆跡更年輕,更銳利,但毫無疑問是他的!這些注解,比她那一本上的更加深入,更加個人化,甚至在一些詩句旁邊,能看到他早年閱讀時留下的、極其簡短的感慨和疑問。
在這本更早的詩集裏,他不是一個冷靜的注解者,而是一個沉浸其中的、有着自己思考和波動的讀者!
爲什麼?爲什麼他的書會在這裏?在這個破敗的、據說死過人的雜物間裏?
一個更讓她心驚的發現是,在書的最後幾頁空白處,不再有注解,而是反復寫滿了兩個字,用一種近乎瘋狂的、力透紙背的筆跡,寫了一遍又一遍,覆蓋了整頁紙——
“代價”。
代價?什麼代價?
林晚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她背靠着冰冷的鐵皮櫃,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手機光柱在她顫抖的手裏晃動,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混亂的線索在她腦子裏瘋狂沖撞:輝煌的少將,潦倒的老兵,兩本《普希金詩選》,未寄出的信,刻着名字的槍,還有這滿紙瘋狂的“代價”……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那把鏽死的櫃鎖。
她必須打開它!
她像是被注入了巨大的力量,站起身,在雜物堆裏瘋狂翻找。終於,找到了一根斷掉的鐵鍬柄,一頭還算尖銳。
她將鍬柄尖端卡進鎖環裏,用盡全身力氣撬動!
鏽死的鎖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頑固地抵抗着。
她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汗水混着灰塵從額頭滑落,手臂酸麻,虎口被震得生疼。
“嘎嘣!”
一聲脆響,鎖環終於不堪重負,斷裂開來!
林晚扔掉鐵鍬柄,心髒幾乎要跳出喉嚨。她顫抖着手,抓住了冰涼的櫃門把手,用力一拉!
櫃門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被打開了。
一股更濃重的黴味和紙張特有的陳舊氣味撲面而來。
手機光柱照進櫃內。
裏面沒有她想象中的文件檔案,而是……塞滿了東西。
最上面,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但依舊能看出洗得發白的舊軍裝,領章已經被拆掉。軍裝上面,放着一頂同樣舊的軍帽。
下面,是幾本厚厚的、裝訂在一起的筆記,紙張泛黃得厲害。
旁邊,有一個用油布包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物體。
最底下,似乎是一些散亂的信封和紙張。
林晚首先拿起了那幾本厚厚的筆記。它們似乎不是工作日志,封面上沒有標注。她翻開第一本。
第一頁,只有一行字,日期是1977年冬。
“審查結束。結論:歷史問題已查清,無現行問題。但鑑於邊境事件指揮失當,造成不良影響,決定:免去現有職務,調離原單位,降職使用。”
林晚的手猛地一抖。
降職使用?1977年?那不是她離開後不久嗎?邊境事件?是指她報告的那次嗎?指揮失當?
她急切地往下翻。
筆記裏的字跡,不再是年輕時略帶銳氣的工整,也不是後期那種冷硬的平穩,而是變得時而潦草狂亂,時而虛弱顫抖,記錄着他被審查、被邊緣化、被下放到各個無關緊要崗位的過程。字裏行間充滿了壓抑的痛苦、不甘的憤怒,以及……一種逐漸滋生的灰暗和絕望。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失當?若當時反應慢半分,後果豈止‘不良影響’?” “……發配至農場後勤處,管理倉庫。也好,圖個清靜。” “……舊傷時常發作,疼痛難忍。醫藥匱乏。” “……見到當年三連的人,調至此地任職,見我已形同陌路。世態炎涼,本該如此。” “……她應已畢業。很好。”
筆記斷斷續續,越往後,字跡越混亂,內容也越發灰暗。提到了幾次重傷復發,無人照料,只能自己硬扛。提到了環境的艱苦,人心的勢利。
最後一篇筆記,日期模糊,字跡幾乎難以辨認,只有斷斷續續的詞語:
“冷……”“藥……沒了……”“……不值得……”“……代價……”
筆記在這裏戛然而止。
林晚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她明白了。“代價”。這就是他付出的代價!
因爲那次邊境事件?因爲她的報告?還是因爲……在評議會上力排衆議維護了她,得罪了某些人?或者兩者皆有之?
他後來的升遷呢?那個少將的身份呢?難道是……
她猛地拿起那些散亂的信封。大多是公函,調令,以及一些筆跡陌生的、措辭冷淡的回復信,關於他的病情復查、待遇問題等等。
直到她拿起一個沒有任何署名的、泛黃的舊信封。
她抽出裏面的信紙。
信紙是那種高級單位的專用信紙,抬頭是一個她隱約聽說過的、權限很高的部門名稱。日期是九十年代初。
信的內容很短,措辭極其官方和冷硬。
“陸沉戈同志:經復核,你於XX年間所受處理確屬不當,現予以撤銷,恢復名譽。鑑於你身體狀況及年齡,安排至XX幹休所休養,享受相應待遇。”
沒有道歉,沒有解釋,只有冷冰冰的“撤銷”和“安排”。
在這封遲來了十幾年的平反信下面,還壓着一張小紙條。紙條上是陸沉戈自己的筆跡,只有一句話,寫在那冰冷的公函末尾的空白處,墨跡深重,充滿了譏誚和絕望——
“名譽?待遇?換我十幾年蹉跎,一身傷病,值得嗎?”
林晚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淚水瘋狂涌出,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並非一路坦途升至高位。他曾跌落泥潭,在那漫長的十幾年裏,承受着不公、病痛和孤獨,就在這樣的地方,苟延殘喘!而他最後得到的,只是一紙遲來的、毫無溫度的平反書,和一個在幹休所裏等死的“待遇”!
那個少將的履歷,恐怕只是最後幾年恢復待遇後的一個虛銜。他人生最寶貴的年華,早已被碾碎在這殘酷的命運車輪之下。
而她,對此一無所知。她在大學裏憧憬未來時,他在被審查;她在工作中嶄露頭角時,他在管理倉庫,舊傷復發;她結婚生子,享受家庭溫暖時,他在這破屋裏,寫下滿紙的“代價”和“不值得”!
巨大的愧疚和悲慟像山一樣壓下來,幾乎將她碾碎。
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淚流幹,只剩下幹澀的刺痛和渾身徹骨的寒冷。
手機的光變得微弱,提醒她電量不足。
她掙扎着坐起來,目光落在那個用油布包裹的長條物體上。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她伸出手,解開油布上已經失去彈性的繩子,一層層打開。
裏面,不是槍。
是一把軍工鍬,鍬頭磨得鋒利,木柄被手汗浸潤得發亮。在木柄靠近鐵鍬頭的地方,同樣刻着兩個字——
林晚。
日期也是:1969.冬。
和手槍上的刻字,如出一轍。
他不僅把她的名字刻在了武器上,也刻在了勞動的工具上。無論是在戰場,還是在這片黑土地,她的名字,都與他融爲了一體,成爲他生命的一部分,無論榮辱,無論生死。
林晚緊緊抱着這把冰冷粗糙的軍工鍬,將臉埋在那同樣冰冷的木柄上,終於發出了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嗚咽聲。
在這間破敗、寒冷、彌漫着死亡和遺忘氣息的舊屋裏,在塵封的遺物和殘酷的真相中,她終於觸摸到了陸沉戈那沉默一生背後,全部的、慘烈的重量。
而這重量,幾乎要將她徹底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