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冷,窒息的絕望,以及那瞬間涌入耳鼻口喉、帶着淤泥腥氣的湖水,構成了葉挽歌意識最後清醒時刻的全部感知。她下沉着,仿佛要墜入無底深淵,過往的仇恨、屈辱、迷惘,都在這極致的寒冷和窒息中變得模糊,只剩下一種解脫般的虛無。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渙散、沉入永恒黑暗之際,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箍住了她的腰,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力量,將她拼命往上拽!那力道極大,勒得她生疼,卻也是這絕望中唯一的生機。
“咳……咳咳……”破出水面的瞬間,葉挽歌劇烈地咳嗽起來,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部,帶來撕裂般的疼痛和一種劫後餘生的生理反應。她渾身溼透,冷得牙齒瘋狂打顫,本能地抓住身邊唯一的依靠。
蕭煜緊緊抱着她,玄色衣袍完全溼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壯的線條,卻也在不斷滴着水,顯得狼狽不堪。他臉色蒼白,不是因湖水寒冷,而是源於方才那肝膽俱裂、魂飛魄散的恐懼。他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極緊,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聲音帶着未曾平復的顫抖和失控的怒意:“葉挽歌!你瘋了!你就這麼想死?!你就這麼不惜命?!”
葉挽歌被他吼得一愣,抬起迷蒙的淚眼,對上他那雙猩紅的、充滿了後怕、憤怒以及某種深刻痛楚的眸子。這一刻的他,撕碎了所有冷靜自持的僞裝,情緒赤裸得令人心驚,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她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冷酷無情的王爺,更像一個被逼到絕境、恐懼失去最重要的東西的男人。
周圍的侍衛丫鬟聞聲趕來,驚呼着想要上前幫忙,卻被蕭煜一聲暴喝:“都滾開!誰都不準碰她!”
他打橫抱起幾乎凍僵、還在不住咳嗽顫抖的葉挽歌,用自己的體溫包裹着她,大步流星地朝着凌霄院沖去,留下一路水漬和驚愕失措的衆人。他的步伐又快又穩,卻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倉促和恐慌。
回到寢殿,蕭煜直接抱着她踏入早已備好的、熱氣騰騰的浴桶中。溫暖的熱水瞬間驅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葉挽歌忍不住發出一聲喟嘆,身體卻依舊控制不住地發抖。
蕭煜沒有離開,他就站在浴桶邊,親手用棉巾浸了熱水,擦拭她冰冷的臉頰和手臂,動作甚至算得上粗暴,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戾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焦躁。
“就因爲別人的幾句話?就因爲那些可笑的猜測?你就尋死?!”他咬着牙,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眼底翻涌着駭人的浪潮,“你的命就那麼輕賤?你南玥的血仇不報了?你那些誓死效忠的舊部,他們的命你也不要了?!”
他再次用舊部威脅她,可這一次,語氣裏卻聽不出多少冰冷的算計,反而更像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和……源自內心深處的恐慌?
葉挽歌被他吼得啞口無言,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熱水氤氳的霧氣模糊了他的輪廓,卻讓他眼中那份近乎破碎的情緒更加清晰。
“說話!”蕭煜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她生疼,“你不是恨我嗎?恨我就活着!活着才能報復我!死了算什麼?一了百了嗎?!”
他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鎖着她,仿佛要將這些話刻進她的靈魂裏。
葉挽歌被他搖得頭暈,看着他近乎癲狂的模樣,心底那片堅冰,竟咔嚓一聲,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他……似乎真的害怕她死。
爲什麼?
就在這時,陳溟的聲音在屏風外焦急響起:“王爺!王爺您沒事吧?太醫來了,您也需趕緊更衣診治,寒氣入體非同小可!”
蕭煜這才仿佛回過神來,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他鬆開葉挽歌,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她心頭發顫。最終,他什麼也沒說,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只是那背影,竟帶着一絲狼狽和倉促。
太醫進來爲葉挽歌診脈,開了驅寒安神的方子。丫鬟們伺候她更衣,將她安置回溫暖的床榻。整個過程,她都像個木偶般任人擺布,腦中反復回放着蕭煜方才那失控的模樣。
殿外隱約傳來太醫勸蕭煜更衣用藥的聲音,卻被他煩躁地打斷。
葉挽歌裹着錦被,聽着外間的動靜,心亂如麻。蕭煜方才那失控的模樣,一遍遍在她腦海中回放。他那句“恨我就活着”,不像是對一個玩物的態度,更像是對一個……極其重要的人?
還有那枚玉墜……她下意識地摸向脖頸,卻空空如也。是掉在湖裏了?還是被他撿回去了?那到底是什麼?
跳湖事件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猛烈地沖擊了她固有的認知。恨意依舊盤踞在心,卻被攪亂,混入了更多的困惑、疑慮和那一絲……她拼命想壓下去的、不該有的悸動。
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夢裏不再是無盡的殺戮和火焰,而是那雙猩紅的、充滿了痛苦和恐慌的眸子,以及冰冷的湖水中,他毫不猶豫追逐而來的身影。
再次醒來時,已是深夜。殿內只點着一盞昏黃的燭火。
她微微一動,發現床邊趴着一個人。
是蕭煜。
他換了幹淨的墨色中衣,頭發微溼,隨意披散着,少了平日的冷峻威嚴,多了幾分罕見的疲憊和脆弱。他閉着眼,似乎睡着了,眉頭卻依舊緊鎖着,一只手還無意識地緊緊握着她的手。
他的掌心溫熱,甚至有些燙人。
葉挽歌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想抽回手,卻驚動了他。
蕭煜立刻驚醒,抬起頭,眼中還帶着血絲和未散的睡意,第一時間看向她,啞聲問:“醒了?還有哪裏不舒服?”語氣裏的關切自然而真切。
葉挽歌搖搖頭,看着他疲憊的樣子,想起太醫說他寒氣入體,忍不住低聲道:“王爺……您該好好休息。”
蕭煜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她會關心自己。他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大手卻將她的小手握得更緊,低聲道:“我怕你做噩夢。”
簡單的一句話,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千層漣漪。
葉挽歌鼻尖一酸,慌忙別開眼,不敢再看他。
殿內陷入一種微妙而靜謐的氛圍。燭火噼啪作響,窗外秋風嗚咽。
良久,蕭煜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着一種破釜沉舟般的艱難:“林婉如說的,並非全部真相。”
葉挽歌的心猛地一提,屏住了呼吸。
“我帶你回府,確有利用之心,最初……是想報復。”他艱難地承認,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緊,仿佛怕她逃離,“報復……一些我必須報復的人和事。”
“但並非因爲你南玥公主的身份。”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看向她,裏面翻滾着復雜的情緒,“至少,不全是。”
“那玉墜……”葉挽歌忍不住問。
“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蕭煜的聲音更啞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她說,將來遇到想傾盡一切去保護的人,便交給她。”
葉挽歌徹底怔住,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脹痛得厲害。他母親的遺物?傾盡一切去保護的人?他……是在說她嗎?這怎麼可能?
“爲什麼?”她聲音顫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蕭煜看着她,眸中掙扎之色更濃,最終卻化爲一抹深沉的痛苦和無奈:“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全部。知道得越多,對你越危險。”
又是這句話。但這一次,葉挽歌卻沒有感到被敷衍的憤怒。她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真切的痛苦和掙扎,那是一種身不由己的沉重。
他似乎在背負着什麼巨大的秘密,一個可能比國仇家恨更加復雜、更加危險的秘密。
“你只需知道,”他握緊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從未想過真的要傷害你。地牢之事,是我的疏忽,是我沒能護好你。以後……不會再有了。”
他的承諾,沉重而真摯。
葉挽歌看着他,心中的恨意如同遇到暖陽的冰雪,開始加速消融。雖然迷霧依舊重重,雖然真相仍未大白,但這一刻,她清晰地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並非她想象中那般冷酷無情。
他們之間,橫亙着太多的國仇家恨、誤會算計。但跳湖之後,某些東西,似乎真的不一樣了。
信任的建立艱難而漫長,但至少,恨意之外,終於照進了一縷微光,讓她在無盡的黑暗和寒冷中,看到了一絲模糊的、或許可以稱之爲“希望”的東西。
只是,前路依舊坎坷,隱藏在暗處的敵人,皇室與王府的傾軋,以及那段尚未完全揭開的、沉重的過往,都預示着,這份剛剛萌芽的、脆弱的情感,必將面臨更嚴峻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