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霄院將養了十來日,葉挽歌背上的鞭痕漸漸結痂脫落,留下淡粉色的新疤,如同某種永恒的印記,提醒着她曾經經歷的煉獄和屈辱。傷勢漸愈,已能下地行走,只是元氣大傷,臉色依舊蒼白,身形也比以往更加單薄。
蕭煜允許她在凌霄院範圍內活動,但出院門仍被明令禁止。她的活動空間,從聽雨閣的四方小院,換成了凌霄院這座更大、更精致、卻也守衛更加森嚴無形的牢籠。心中的迷惘與日俱增,像藤蔓般纏繞着她。蕭煜依舊忙碌,但只要得空,總會過來看她。有時是同她用膳,布菜添湯,動作自然;有時是沉默地在一旁處理公務,偶爾抬頭看她一眼;有時,會帶來一些外面新奇的小玩意或裝幀精美的書籍給她解悶,卻從不問她是否喜歡。
他不再提任何敏感的話題,舉止也算守禮,但那無聲的注視和偶爾流露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覺的關切,卻像一張溫柔的網,細細密密地將她包裹。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看她時,眼神裏那份壓抑的、幾乎要破籠而出的情感,這讓她害怕,更讓她唾棄自己偶爾的心旌搖曳。
這日午後,秋高氣爽,陽光暖融融的,少了些肅殺之氣。蕭煜似乎在書房與人議完了事,心情看起來不錯,主動提出帶她去王府花園的湖邊走走。
葉挽歌猶豫了一下。她本能地想拒絕,害怕這又是另一場虛幻的泡影,害怕自己沉溺。但終日困在殿內,也確實有些氣悶,而且……心底深處,那絲不該有的、對溫暖和正常的渴望,悄悄探出了頭。她最終點了點頭,低聲應道:“好。”
秋日的花園別有一番景致。層林盡染,楓葉如火,菊花傲霜,金桂飄香。湖面平靜如鏡,倒映着湛藍的天空和潔白的雲朵,以及岸邊精美的亭台樓閣,美得如同畫卷。蕭煜走在她身側半步的位置,步伐刻意放慢,遷就着她虛弱的身體和遲疑的腳步。
兩人一路無言,氣氛卻並不尷尬,反而有種詭異的、令人心慌的平和。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驅散了部分寒意。葉挽歌看着湖中遊弋的肥碩錦鯉,一時竟有些恍惚,仿佛那些國仇家恨、陰謀算計都暫時遠去,只剩下這片虛假的寧靜。
“冷嗎?”蕭煜忽然開口,聲音溫和,打破了沉默。
葉挽歌下意識地搖搖頭,目光仍看着湖面。
他卻脫下自己身上那件墨色織金雲紋的厚重鬥篷,不由分說地披在她肩上。鬥篷上還帶着他的體溫和清冽的龍涎香氣,瞬間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那氣息霸道而充滿存在感。
葉挽歌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想拒絕,手指捏緊了鬥篷的邊緣。
“傷剛好,別着涼。”他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手指在爲她系帶子時,無意間拂過她頸側的皮膚。
那觸碰讓她渾身一顫,一股奇異的熱流不受控制地竄上臉頰。她慌忙低下頭,拉緊了鬥篷,心跳驟然失序,暗罵自己的不爭氣。
蕭煜看着她微紅的耳尖和低垂的睫毛,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快得讓人捕捉不到。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和說話聲。是林婉如和幾位來王府做客的貴女,正朝着湖邊走來,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珠翠環繞,衣香鬢影。
葉挽歌的好心情瞬間消失無蹤,身體下意識地繃緊,剛剛鬆緩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
林婉如也看到了他們,尤其是看到葉挽歌身上那件明顯屬於蕭煜的、象征着親密關系的鬥篷時,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變得怨毒無比,幾乎要噴出火來。
“喲,真是巧啊。蘇姑娘身子大好了?都能出來逛園子了。”林婉如走上前,語氣酸得能滴出水來,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樣刮過葉挽歌,“也是,有王爺這般精心‘呵護’,自然是好得快。”她特意加重了“呵護”二字,引得身旁的貴女們掩唇低笑,目光曖昧地在葉挽歌和蕭煜之間打轉。
蕭煜的臉色沉了下來:“林婉如,注意你的言辭。”聲音裏已帶了警告。
“我的言辭怎麼了?”林婉如今日似乎鐵了心要鬧事,或許是仗着有外人在場,蕭煜不會把她怎麼樣,“我說錯了嗎?王爺這般將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帶在身邊,同進同出,甚至讓她住進凌霄院寢殿,這般不合規矩,就不怕惹人非議,壞了王府和您的清譽嗎?”她句句戳在禮法和規矩上,冠冕堂皇。
蕭煜眼神冰寒:“本王的事,何時需要向你解釋?”
“是不需要向我解釋,但王爺總得給太後娘娘、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吧?”林婉如抬出了太後,得意地瞥了葉挽歌一眼,“更何況,誰知道某些人是不是包藏禍心,故意接近王爺,妄圖……”
“妄圖什麼?”蕭煜猛地打斷她,聲音裏已帶了凜冽的殺意,“林婉如,本王看在你母親的面子上,一再容忍,你別得寸進尺!”
他的目光太過駭人,林婉如被嚇得後退一步,臉色發白,但嫉妒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地喊道:“我說錯了嗎?她一個亡國——唔!”
她的話還未說完,蕭煜猛地出手,快如閃電!一把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能聽到骨頭的咯吱聲!林婉如痛得慘叫一聲,後面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滾!”蕭煜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眼神陰鷙得如同地獄修羅,周身散發着恐怖的戾氣,“再讓本王從你嘴裏聽到半個字,別怪本王不念舊情!”
林婉如嚇得魂飛魄散,臉色慘白如紙,被同樣嚇壞了的貴女們連忙攙扶着,狼狽不堪、哭哭啼啼地逃離了湖邊。
一場風波看似平息。
然而,林婉如那句未盡的“亡國——”卻像一把淬了劇毒的、燒紅了的匕首,狠狠刺穿了葉挽歌剛剛有所鬆動的外殼!
亡國什麼?亡國公主?亡國餘孽?
原來……原來所有人都知道!林婉如知道,那些貴女知道,或許這京城裏該知道的人都知道!只有她,還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裏!時而恨他,時而又因他一點點虛僞的好意而動搖!他所謂的保護,就是讓她像個笑話一樣,活在這些知情人的嘲諷和輕蔑裏嗎?
那些被刻意壓下的恨意、屈辱、難堪,在這一刻如同積蓄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絕望!
她猛地扯下身上那件還帶着他體溫的鬥篷,像是扔掉什麼極其肮髒可怕的東西,狠狠摔在地上!仿佛那上面沾滿了劇毒!
蕭煜被她的動作驚到,轉頭看她,當觸及她眼中那一片猩紅的、幾乎要毀滅一切的恨意和瘋狂時,他心頭猛地一沉:“挽歌……”
“別叫我!”葉挽歌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渾身劇烈地顫抖着,眼淚洶涌而出,卻帶着滔天的恨意,手指着他,“蕭煜!你騙得我好苦!你把我當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看着我掙扎,看着我痛苦,看着我偶爾對你心生感激,你是不是覺得特別有意思?特別有成就感?!”
“不是你想的那樣……”蕭煜試圖解釋,上前一步。他看着她崩潰的樣子,心中莫名一慌。
“那是怎樣?!”葉挽歌猛地後退,歇斯底裏地打斷他,淚水模糊了視線,“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誰!只有我不知道!你把我困在這裏,用舊部的性命威脅我,時而對我好一點點,讓我像個搖尾乞憐的狗一樣對你產生可笑的依賴!這就是你的目的嗎?徹底碾碎我的尊嚴,讓我連恨你都恨得不徹底!你好狠毒的心腸!”
積壓了太久的委屈、憤怒、絕望和被欺騙的痛楚,在這一刻徹底決堤。她理智盡失,只想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他,也攻擊自己那顆不爭氣的心。
“你住口!”蕭煜也被她的話刺傷,臉色鐵青,眼底翻涌着痛苦和怒意,“事情根本不是……”
“是什麼?你說啊!”葉挽歌悲憤交加,從袖中猛地掏出那枚半月玉墜——這些日子她一直貼身戴着,此刻卻覺得無比諷刺和肮髒!——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他砸去!
“你的東西!還給你!我不稀罕!你的虛情假意,讓我惡心!”
玉墜砸在蕭煜的胸口,掉落在地,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滾落到草叢裏。
蕭煜看着地上的玉墜,瞳孔驟縮,仿佛被砸碎的是他極其珍視的東西,眼底瞬間掀起驚濤駭浪!他猛地抬頭,眼神變得駭人無比,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暴怒:“你!”
“我恨你!蕭煜!我永遠恨你!”葉挽歌哭着嘶喊出這句話,轉身朝着那冰冷深沉的湖水,用盡生命最後的力氣,縱身一躍!
那抹水碧色的身影,如同一只折斷了翅膀的蝶,決絕地投向死亡的懷抱。
“挽歌!不要!”蕭煜肝膽俱裂,發出一聲驚恐至極、撕心裂肺的嘶吼,大腦一片空白,什麼算計、什麼謀劃、什麼江山社稷都被拋諸腦後!他猛地撲上前,毫不猶豫地緊跟着跳了下去!
“噗通!”“噗通!”兩聲巨響,水花四濺!
冰冷的湖水瞬間將葉挽歌吞沒,刺骨的寒意鑽心蝕骨,帶來窒息般的痛苦。意識模糊間,冰冷的湖水涌入耳鼻,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色與火焰交織的夜晚……然而,在徹底沉淪的黑暗降臨前,她仿佛看到那個玄色的身影,正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向她遊來,臉上是她從未見過的、徹底的驚慌和恐懼……
恨意未消,疑惑未解。
但這一刻,冰冷的湖水似乎洗刷了一切僞飾,只剩下最原始的絕望、決絕和……那不顧一切追逐而來的、令人心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