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剛蒙蒙亮,四合院裏還彌漫着一股隔夜的涼氣和水缸裏泛起的淡淡腥味。
傻柱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裏屋的硬板床上,鼾聲如雷,夢裏正跟一盤油光鋥亮的紅燒肉較勁,口水都快流到枕頭上。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又帶着點虛弱的敲門聲,像錘子一樣砸碎了他的美夢。
“誰啊?!大清早的,報喪呢?!”傻柱沒好氣地吼了一嗓子,迷迷糊糊地趿拉着破布鞋,罵罵咧咧地去開門。
門閂一拉,外面站着的卻不是催命鬼,是撫着隆起肚子的秦淮茹。
她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舊褂子,頭發有些凌亂,臉上帶着一夜未睡好的憔悴和濃濃的愁緒,眼睛下面泛着青黑。
“柱子……”她聲音軟綿綿的,帶着哭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姐……姐實在沒法子了,才來求你啊。”
傻柱那點起床氣瞬間被這軟語哀求澆熄了大半,撓了撓雞窩似的頭發:“秦姐,你這……又咋了?”
“是棒梗……”秦淮茹眼圈說紅就紅,淚珠子在裏面打着轉,
“這孩子昨晚鬧騰了一夜,有點發熱,這會兒剛睡踏實。
可我……我今天得去街道領糊火柴盒的料,一堆活兒等着,東旭一早就得趕去廠裏上班,婆婆她……你也知道,指不上。”
她說着,手下意識地又撫了撫肚子,顯得更加柔弱無助:“姐想着……雨水今天不是周六嗎?學校應該上的是體育課?
能不能……能不能讓雨水幫忙照看棒梗一天?就一天!姐晚上回來給你帶好吃的!”
傻柱一聽,眉頭就擰成了疙瘩。
讓雨水去看賈家那個皮得上房揭瓦的棒梗?雨水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而且今天周六,雨水是要去學校補課的!他張嘴就想拒絕。
可話沒出口,秦淮茹的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掉下來了。
她瞥了一眼西廂房何雨水那緊閉的房門,壓低了聲音,哽咽道:“柱子,姐知道這讓你爲難了……可姐還能求誰呢?
東旭要上班,姐肚子裏這個也不安生……洗不完的衣服,做不完的工……姐這命,怎麼就這麼苦啊……”
她一邊說,一邊用那溼漉漉、紅彤彤的眼睛哀哀切切地望着傻柱,仿佛他是這世上唯一的指望。
傻柱的心,就像被泡進了酸菜缸裏,又酸又軟,那拒絕的話怎麼也吐不出來了。
他眼前閃過秦淮茹平日裏的好,給他縫補衣服,對他笑,還有易中海那句“鄰裏互助,要有覺悟”……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像是認命般嘆了口氣,聲音幹巴巴的:
“行……行吧秦姐,我跟雨水說……你,你別哭了。”
秦淮茹頓時破涕爲笑,那笑容虛弱又感激,仿佛傻柱是她的救命恩人:
“柱子!謝謝你!真是太謝謝你了!姐……姐晚上一定……”
“行了行了,你快回去看着棒梗吧。”傻柱揮揮手,有些煩躁地關上了門。
他撓着頭,一轉身,卻猛地對上一雙無聲無息、充滿哀傷和憤怒的眼睛。
何雨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來了,就站在耳房門口,瘦小的身子微微發抖,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嘴唇死死地咬着,那雙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她顯然全都聽到了。
“哥……”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帶着哭腔和不敢置信的絕望,“我今天……要補課……”
傻柱心裏一刺,煩躁和愧疚交織,讓他口氣變得很沖:“補課補課!一天不去能咋地?秦姐家有多難你沒看見?棒梗還病着呢!幫襯一下怎麼了?能少塊肉啊?!”
何雨水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她不只是討厭棒梗,她更討厭這種永遠被犧牲、永遠被排在最後的感覺!
討厭哥哥每次都對賈家言聽計從,討厭秦淮茹那永遠流不完的眼淚和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憐憫!
她的新衣服,她的飽飯,她安靜的周末,甚至她上學的時間……都可以因爲賈家的“困難”而讓路。
可她呢?她的困難,她的委屈,誰看見了?
哥哥看不見,一大爺只會說她要懂事,整個院子的人都覺得賈家可憐,她何雨水活該吃點苦。
巨大的委屈和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
她看着哥哥那張不耐煩又帶着點理所當然的臉,所有爭辯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只剩下無聲的啜泣和心碎般的絕望。
她猛地一扭頭,沖回冰冷的耳房,把自己重重摔在那張硬板床上,用單薄的被子死死蒙住頭,瘦弱的肩膀在被子下劇烈地顫抖着,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小獸般的嗚咽。
她抗拒,她憤怒,她難過得快死掉了。
可她知道,沒用。
只要哥哥點了頭,只要秦淮茹掉了眼淚,這件事就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她今天,注定要被困在賈家,守着那個她最討厭的、被寵壞的孩子,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時間和對哥哥最後的一點期待,再次被無情地碾碎。
弱小的何雨水,做夢都在想一件事兒,要是能早點離開這裏該多好?
被子下,何雨水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冰冷的布料貼在淚溼的臉頰上。
嗚咽聲悶在狹小的空間裏,帶着絕望的回響。
爲什麼總是她?爲什麼她的補課、她的時間、她的感受,永遠可以被輕易抹去,只爲成全別人家的“困難”?
哥哥的怒吼還在耳邊回蕩——“幫襯一下怎麼了?能少塊肉啊?!”
會啊,哥哥。會的。
她心口那塊名爲“家”的肉,正在被一次一次地剜去,早就已經不剩多少了。
她餓,不只是肚子餓,是心裏餓,餓得發慌,餓得看見秦淮茹那虛假的眼淚就想吐。
她閉上眼,淚水滾燙。
記憶深處,一個幾乎被歲月磨平的身影卻越來越清晰。
那是小爺爺。
印象裏,他很高,肩膀很寬,穿着洗得發白的舊衫,身上總帶着一股好聞的藥材味。
他在同仁堂當學徒,錢很少,可每次來看她,總能變戲法似的掏出用油紙包得仔細的驢打滾,或者幾塊甜絲絲的冰糖。
他會用粗糲卻異常溫暖的手指,輕輕擦掉她臉上的灰,眼神是她從未在別人那裏得到過的、純粹的溫柔。
可院裏的人都怕他。
他們說他是“胡同串子”,是“惹事精”。
她記得,有一次劉光天和劉光福搶她的沙包,還把她推倒在地。
她哭着想回家,何大清只是唉聲嘆氣,說着“鄰裏鄰居的,算了算了”。
傻哥當時氣得攥拳頭,卻被何大清死死拉住。
可小爺爺呢?
他剛好回來,看見她哭花的臉。
他什麼都沒問,一把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在他堅實的手臂上。
然後,他就那麼抱着她,一腳踹開了後院劉家的大門!
那天的場景,像刻在她腦子裏一樣。
劉海中沖出來嚷嚷“還有沒有王法”,小爺爺直接懟回去:“老子就是王法!欺負我何家沒人?”。
他放下她,然後……然後劉光天劉光福被打得屁滾尿流,劉海中想擺官威,也被小爺爺毫不客氣地懟在牆上,嚇得臉都白了。
聾老太太聞聲出來,拄着拐杖罵罵咧咧,說何家沒規矩。
小爺爺怎麼做的?
他冷笑一聲,目光掃到聾老太拴在門口的那條總是凶巴巴追着人叫的大黑狗。
他二話不說,直接過去,手起……那條狗就沒了聲息。
整個後院,死一樣的寂靜。
再沒人敢說一個字。
他轉身回來,抱起嚇呆了的她,看也沒看那群人一眼,徑直回了家。
那天晚上,全院都飄着罕見的肉香,小爺爺把最大的、燉得爛爛的肉夾到她碗裏,說:“雨水吃,看誰還敢欺負你。”
爲什麼……爲什麼那麼好、那麼厲害的小爺爺,就不在了呢?
所有人都說他死了,死在城外亂槍底下,連個墳都沒有。
如果小爺爺還在,秦淮茹還敢這樣一次次用眼淚騙走她的飯嗎?
易中海還敢用大道理壓着哥哥犧牲她嗎?
哥哥還敢這樣對她不耐煩地吼叫嗎?
他們不敢的。
他們一定不敢的。
小爺爺會像踹開劉家大門一樣,把所有這些欺負她、吸她血的虛僞全都砸碎。
他會讓她吃飽穿暖,會讓她安心上學,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何雨水是有人疼、有人護着的!
可是……沒有了。
再也沒有了。
被子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何雨水的哭聲漸漸低下去,只剩下無助的抽噎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雖然現在是七月,但是那種冷入骨髓的感覺沒人知道!!
那個會爲她踹門、爲她宰狗、把最大塊的肉給她的蓋世英雄,早就死在了十年前那個冰冷的傳言裏。
留給她的,只有這個永遠需要她“懂事”、永遠需要她“犧牲”、永遠冰冷飢餓的現實。
她攥緊了薄薄的被子,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要是小爺爺還在,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