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室的日子沒有晝夜交替,只有燈光永恒的冷白和空氣循環系統單調的嗡鳴。時間像粘稠的液體,緩慢流淌。
蘇晚晚似乎逐漸適應了這個狹小、冰冷、但至少有穩定能量來源(特供高級核晶)和固定溫暖源(陸燼)的環境。她不再總是蜷縮在床角,活動範圍稍稍擴大了些,但依舊僅限於以陸燼爲圓心、手臂所能及的距離爲半徑的微小區域。
她依舊緊緊拽着陸燼的衣角,像一枚長在他身上的、沉默而固執的掛件。
陸燼處理完舊衣物後,大部分時間就坐在那張唯一的固定金屬椅上。他需要處理一些必須由他過目的基地事務報告——通過加密數據板。這讓他不得不稍微調整姿勢,一只手操作數據板,另一只手……則不得不忍受衣角被持續拉扯的微妙力道。
蘇晚晚就挨着他的腿邊站着,有時會好奇地歪頭看他手指在發光的屏幕上滑動,更多時候只是茫然地發呆,或者無意識地用另一只手揉搓着自己身上灰藍色新衣的柔軟布料,仿佛這是某種安撫性的重復動作。
坐久了,陸燼需要起身活動一下僵硬的筋骨,或者去門口取送來的補給(主要是更多的特供核晶和水)。
他第一次試圖起身時,衣角傳來的拉力驟然加大。
蘇晚晚像是受驚的蚌,猛地收緊手指,喉嚨裏發出急促的“嗬”聲,灰白的眼睛緊張地盯着他,仿佛他要去什麼遙遠的地方。
“放手,拿東西。”他不得不停下動作,低頭看着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聲音冷硬地解釋。
她自然聽不懂“拿東西”是什麼意思,但她似乎能從他停頓的動作和語氣裏判斷出他不是要徹底離開。手指的力道稍稍鬆懈了一點點,但依舊沒有完全鬆開,眼神裏的警惕也未消退。
陸燼只能帶着這個“人形掛件”,像拖着個小秤砣一樣,步履略顯沉重地走到門口,取了東西再回來。
來回幾次後,她似乎稍微理解了一點:他暫時離開一下,還是會回來的。於是拉扯的力道不再那麼固執,但跟隨依舊緊密。
這種詭異的“連體”狀態持續了不知道多久。
或許是因爲能量補充充足,或許是因爲那點微弱的意識在穩定環境下開始極其緩慢地復蘇,蘇晚晚不再滿足於只是站着。
她開始嚐試移動腳步。
不是有目的的行走,更像是一種無意識的、笨拙的探索。她鬆開了那只一直揉搓衣服的手,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一只光着的、蒼白的腳,向前邁了一小步。
落地不穩,身體跟着晃了晃。
抓着陸燼衣角的手立刻攥緊,尋求穩定。
陸燼正專注於數據板上的一份關於外圍孢子濃度升高的報告,只是感覺到衣角的力道變化,並未太在意。
蘇晚晚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適應單腳站立的感覺。然後,她又嚐試邁出另一只腳。
這一步邁得稍大了一些,而且方向有些歪斜。冰冷的金屬地板對她光着的腳丫來說似乎也有些打滑。
就在她腳掌落地的瞬間,重心猛地一偏!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仰去!
“嗬!”一聲短促的驚呼從她喉嚨裏溢出,那聲音裏帶着真實的驚慌。
一直攥着陸燼衣角的手在這一刻發揮了作用,但不是穩定她自己,而是猛地向下——一拉!
正全神貫注於報告的陸燼,只覺得衣角傳來一股突如其來的、遠超平時的巨大拉力,猝不及防之下,身體被帶得向前一傾!
而他幾乎在同一時間反應過來,另一只空着的手快如閃電般伸出——
就在蘇晚晚即將後腦勺着地的瞬間,一只堅實有力的手臂猛地攬住了她的腰,將她半途撈了回來!
動作又快又穩,甚至帶起了細微的風聲。
巨大的慣性讓蘇晚晚整個人撞進了陸燼懷裏。額頭磕到他胸前堅硬的戰術背心上,發出輕輕一聲悶響。冰冷的臉頰蹭過他頸側裸露的皮膚,帶來一陣奇異的、冰涼的觸感。
陸燼的身體瞬間僵住。
溫熱的、屬於活人的體溫,與她身上那種揮之不去的冰涼形成了鮮明對比。她身上極淡的清潔劑味道和他高級核晶純淨的能量氣息混合在一起,涌入他的鼻腔。懷裏這具身體纖細、輕盈,甚至有些硌人,卻真實地依靠着他,微微顫抖着,似乎被剛才的驚險嚇到了。
時間仿佛凝固了。
只有兩人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一個是正常的,一個則微弱得多)在安靜的隔離室裏格外清晰。
陸燼幾乎是屏住了呼吸,下頜線繃得死緊。他能感覺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了一下,又一下,撞擊着肋骨。
幾秒鍾後,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將懷裏的人扶正,手臂迅速卻又不失力道地撤回,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接觸是什麼禁忌。
蘇晚晚懵懵懂懂地站穩,似乎還沒完全從差點摔倒的驚嚇中回過神來,灰白的眼睛睜得圓圓的,裏面水蒙蒙一片,倒映着陸燼此刻緊繃冷硬的臉。
陸燼垂眸看着她,視線掃過她光着的、因爲緊張而微微蜷縮的腳趾,再落回她那張帶着無辜和些許驚嚇的臉上。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惱怒?後怕?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尷尬。
他薄唇緊抿,最終化爲一句冰冷的、帶着訓斥意味的命令,擲地有聲:
“站好!”
聲音因爲剛才瞬間的緊繃而比平時更加冷硬,甚至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氣急敗壞?
蘇晚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冷斥嚇得縮了一下脖子,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下意識地並攏了雙腳,站得直直的,雖然依舊有些搖晃。她仰着頭,眨巴着那雙灰蒙蒙的大眼睛,眼神裏充滿了茫然和無辜,似乎不明白爲什麼自己差點摔倒了還要被凶。
她甚至還無意識地抬起手,揉了揉剛才撞到他戰術背心的額頭,小聲地、委屈地“嗬……”了一下。
陸燼:“……”
他看着她這副樣子,那點莫名的氣惱像是被針戳破的氣球,瞬間泄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無力感和……荒謬感。
他居然在跟一個……喪屍……計較站姿?還差點因爲她笨拙的學步而失了方寸?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耳根後知後覺地泛起一陣不正常的、細微的熱意。
幸好隔離室的燈光足夠冷白,應該看不出來。
他猛地轉過身,不再看她,動作幅度有些大地走回椅子邊,拿起數據板,重新坐下。只是這一次,他的坐姿比之前更加挺直,甚至有些僵硬。
蘇晚晚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還在消化剛才發生的一切。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又小心翼翼地嚐試着挪動了一小步,這次穩當了許多。
然後,她再次啪嗒啪嗒地、光着腳走到他腿邊,依舊伸出小手,攥住了他的衣角。只是這一次,力道似乎輕了一些,更像是一種習慣性的依賴,而不是害怕被丟下的恐慌。
陸燼沒有回頭,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操作數據板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
冰冷的空氣裏,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悄然融化,又悄然凝結。
那一句冰冷的“站好”,和那悄然泛紅的耳根,成了這寂靜囚籠裏,一個無人知曉的、別扭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