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好”事件之後,隔離室內的氣氛似乎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變化。那層絕對的、冰冷的隔絕感,被一次意外的身體接觸和一句略顯氣急的命令敲出了一道細微的裂縫。雖然陸燼很快恢復了慣常的冷硬沉默,蘇晚晚也依舊懵懂無知,但某些東西確實不同了。
她似乎更加確信,這個散發着溫暖能量氣息的高大存在,不會真正傷害她,也不會突然消失。於是,那種緊緊抓握衣角、寸步不離的恐慌性依賴,稍稍減弱了一些,轉變爲一種更持續、更安心的跟隨。她依舊像個小尾巴,但拽着他衣角的力道不再那麼歇斯底裏,更像是一種習慣性的聯結。
陸燼需要處理的事務越來越多。加密數據板上的信息閃爍不停,關於外圍孢子濃度異常的報告、關於巡邏隊遭遇新型變異體的求救信號、關於基地內部因他帶回“不明物體”而日益發酵的緊張情緒……他不能永遠困在這間隔離室裏。
但他也無法將她獨自留在這裏。無論是出於安全考慮,還是出於某種……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
於是,在又一次需要長時間專注於數據板之前,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帶着他的“小尾巴”,走到隔離室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這裏遠離門口和觀察窗,光線稍暗,但更顯僻靜。他示意蘇晚晚鬆開他的衣角。
這一次,她猶豫了一下,灰白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空蕩蕩的角落,手指慢慢鬆開了。但身體依舊緊挨着他,似乎不確定獨自待着要做什麼。
陸燼轉身,通過內部通訊,簡短地吩咐了幾句。
不久,氣密門下的傳遞口再次滑開。這次送進來的不是補給,而是一塊厚度適中、材質柔軟耐磨的緩沖墊子,顏色是毫無個性的淺灰色。墊子上還放着一小堆幹淨的軟布,以及……一枚小小的、略顯陳舊的金屬徽章。
徽章是“曙光”基地早期的一款制式標識,邊緣有些磨損,失去了光澤,但形狀依舊清晰。不知道是陸燼從哪裏找出來的,或許是某個被遺忘的儲物櫃角落。
他親自將墊子鋪在角落的地板上,用手按壓了一下,確認足夠柔軟。然後將那堆軟布堆在墊子一角,疊成一個簡陋的小窩形狀。最後,他拿起那枚舊徽章,放在墊子中央最顯眼的位置。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指了指那個墊子,又指了指蘇晚晚,生硬地命令:“待在這裏。”
蘇晚晚茫然地看着墊子,又看看他,顯然無法理解“待在這裏”的具體含義。但她對那塊柔軟的墊子和上面亮晶晶的小東西產生了本能的好奇。
陸燼不再多言,轉身走回房間中央的金屬椅坐下,拿起數據板,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投入到那些亟待處理的緊急事務中。
眼角的餘光裏,他看到蘇晚晚並沒有立刻聽話地“待在那裏”。
她光着腳,在原地不安地挪動了幾下,灰白的眼睛一直追隨着他。幾分鍾後,她才似乎被墊子上那枚徽章的反光吸引,慢慢地、一步一挪地蹭了過去。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腳尖,碰了碰墊子柔軟的邊緣。觸感似乎讓她覺得新奇。然後她才整個站了上去,柔軟的墊面微微下陷。
她低頭,好奇地看着那枚徽章。蹲下身(動作依舊有些笨拙僵硬),用一根手指,極其小心地碰了碰冰涼的金屬表面。
徽章被她碰得滑動了一下。
她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玩具,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那種玻璃質感的反光造成的錯覺),又用手指去撥弄它,看着它在光滑的墊面上打轉。
玩了一會兒,她似乎累了,也可能是墊子的柔軟讓她感到舒適。她不再拘謹,學着之前看到的、陸燼爲她疊軟布的樣子(雖然學得完全不像),胡亂地將那堆軟布攏了攏,然後就像一只找到窩的小動物一樣,蜷縮着側躺了下來,把自己埋進柔軟的布料裏。
但她並沒有睡着。
手裏依舊緊緊攥着那枚徽章,無意識地用指尖摩挲着上面磨損的紋路。那雙玻璃灰色的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房間中央那個低頭處理公務的身影。
陸燼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數據屏幕的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明暗交錯。他看起來全神貫注,眉頭微蹙,指尖快速滑動,批閱着報告,下達着指令。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注意力並非百分之百集中。
他的感官仿佛分裂成了兩部分。一部分處理着關乎基地存亡的信息流,另一部分,卻像無形的觸須,始終牢牢地系在角落那個蜷縮着的小小身影上。
他能聽到她撥弄徽章時極其輕微的、金屬與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他能感覺到她那道始終落在他身上的、專注而空茫的視線。
那視線不像人類的注視帶有情緒和目的,它更純粹,更像是一種……定位。仿佛他是她混沌世界裏唯一固定的坐標軸原點。她不需要理解他在做什麼,只需要確認他在那裏。
這種被全然“鎖定”的感覺,對陸燼而言是前所未有的陌生體驗。他習慣了被敬畏,被依賴(作爲指揮官),被恐懼(作爲敵人),甚至被憎恨。但從未被如此……純粹地、沉默地、持續地“注視”着。
這讓他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自在。甚至比之前她緊緊拽着衣角更甚。衣角的拉扯是物理上的,而這種無聲的注視,卻像是能穿透他冷硬的外殼,觸及到某些連他自己都很少觸碰的區域。
他試圖忽略,將精神更集中地投入工作。
但失敗了。
那道目光的存在感太強了。像一片羽毛,持續地、輕輕地搔刮着他的感知神經。
他忍不住,極其快速而隱蔽地,抬眸朝角落瞥了一眼。
正好對上她望過來的視線。
她依舊蜷縮在軟布堆裏,手裏捏着徽章,灰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發現他看過來,她也沒有任何躲閃或變化,只是依舊那樣看着,仿佛她的世界裡只有這一件事可做。
陸燼像被窺破什麼秘密一樣,迅速收回目光,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重新將注意力死死釘在數據板上,下頜線繃得更緊了些。
心底卻泛起一絲極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波瀾。
他忽然覺得,這間冰冷空曠的隔離室,似乎……沒有那麼空了。
那個角落,因爲多了那塊軟墊,那堆亂糟糟的軟布,那個蜷縮着的、玩着舊徽章的身影,以及那道始終追隨他的目光,而變得……不同了。
像一個絕對的、功能性的空間裏,被強行嵌入了一點屬於“人”的、 albeit 怪異無比的……生活痕跡。
他繼續處理着公務,下達的命令依舊冷靜精準。但每隔一段時間,他總會下意識地、極其快速地,朝那個角落瞥去一眼。
確認她還在。
確認她還在那裏,安靜地,玩着那枚舊徽章。
用那雙空茫的,卻只倒映着他一人的灰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