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更鼓聲穿過青雲仙域的重重樓閣，飄進凌無塵耳中時已變得模糊。他借着夜色掩護，沿着青石板路快步前行。坊市的燈火在遠處明明滅滅，像散落一地的星子。
白日裏從玄老那兒得來的消息還在心頭盤桓——黑市的“暗香閣”或許藏有關於靈魄的線索。他摸了摸懷中那枚溫潤的天機龜甲，龜甲正散發着細微的熱度，與遠處某個存在隱隱呼應。
坊市入口處掛着兩盞褪色的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晃。守門的駝背老人抬起昏花的眼睛，渾濁的視線在凌無塵樸素的外門弟子服上停留片刻，又漠然地垂下。
“新人？”老人的聲音沙啞如磨砂。
凌無塵點點頭，按照玄老交代的暗語低聲道：“月隱星沉處。”
老人枯瘦的手指微微一動，讓開通路。凌無塵步入其中，一股混雜着草藥、金屬和某種奇異香料的氣味撲面而來。
黑市比想象中更爲擁擠。狹窄的巷道兩側擠滿了攤位，兜售着各式見不得光的物件。殘缺的古籍、來歷不明的法器、甚至還有籠中囚禁的靈獸幼崽。人們交談的聲音壓得很低，像地下暗河的流水聲。
他在一個賣舊書的攤前停下。攤主是個蒙着面紗的女子，指尖正輕輕掠過一本泛黃的書脊。
“《靈魄雜談》...”凌無塵的目光被角落一本薄冊吸引，伸手去取。
另一只手幾乎同時觸碰到書冊。凌無塵抬頭，對上一雙熟悉的清冷眼眸。蘇映雪一身素雅的白衣，在黑市中顯得格格不入。
“你也來了？”兩人異口同聲，又同時怔住。
蘇映雪先回過神來，鬆開按着書冊的手：“玄老告訴我這裏可能有線索。”
凌無塵拿起書冊翻看，卻發現其中關鍵幾頁早已被撕去，只留下殘破的邊緣。
“來晚了。”他輕嘆一聲，將書放回原處。
忽然，他懷中的天機龜甲劇烈發燙。幾乎同時，蘇映雪腕上的冰魄珠手鏈泛起微光。
“附近有碎片！”兩人再次異口同聲，相視一怔。
凌無塵循着龜甲感應的方向走去，蘇映雪默不作聲地跟上。穿過擠擠挨挨的人群，感應越來越強烈，最後停在一個賣古董的小攤前。
攤主是個幹瘦的中年人，正低頭擦拭一枚古銅鏡。見有客人，他懶洋洋地抬眼：“隨便看，都是老物件。”
凌無塵的視線掃過攤上的物品，最後落在一個不起眼的木盒上。盒蓋上雕刻着模糊的雲紋，看起來平平無奇，但龜甲的灼熱感正源於此。
“這個怎麼賣？”他故作隨意地指向木盒。
攤主眯起眼：“小哥好眼力，這可是前朝宮裏流出來的寶貝...”
話未說完，三道黑影如鬼魅般突然出現在攤位前。爲首的黑衣人直接伸手抓向木盒：“這東西，我們要了。”
凌無塵下意識地護住木盒，蘇映雪的劍已出鞘三寸，寒氣瞬間彌漫開來。
黑衣人發出沙啞的低笑：“碧落仙域的冰仙子，和...靈魄宿主。”他的目光落在凌無塵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貪婪，“正好一並拿下！”
黑氣自黑衣人袖中涌出，化作三柄利刃直刺而來。凌無塵疾退半步，木盒在爭搶中摔落在地，盒蓋裂開，露出一枚散發着柔和白光的玉片——正是靈魄碎片的一部分。
坊市中頓時大亂，人群四散奔逃。
“魔族激進派！”蘇映雪清叱一聲，劍光如冰雪綻開，擋住攻向凌無塵的黑氣，“他們的目標是你和碎片，快走！”
凌無塵迅速拾起碎片揣入懷中，與蘇映雪背對而立。三個黑衣人修爲明顯在築基以上，魔氣凌厲逼人。才交手幾招，凌無塵就感到壓力陡增。
“往南邊退！”蘇映雪劍勢一轉，冰寒劍氣暫時逼退黑衣人，“那裏巷道復雜，容易擺脫追擊。”
兩人且戰且退，劍氣與魔氣在黑市狹窄的巷道中碰撞迸濺，摧毀了好幾個攤位。凌無塵漸感不支，若非蘇映雪劍法精妙，幾次替他擋下致命攻擊，恐怕早已落敗。
就在他們即將被逼入死角時，一道玄色身影如夜鷹般從天而降，輕巧地落在雙方之間。
“暗鴉衛的人？”來人的聲音帶着幾分慵懶的笑意，“在我的地盤上動武，問過本君的意思了嗎？”
凌無塵呼吸一滯。墨淵依舊穿着那身玄色錦袍，墨發隨意披散，眼角的魔紋在夜色中泛着暗紅的光澤。他甚至連武器都沒帶，只隨意地站在那裏，三個黑衣人卻如臨大敵般後退半步。
“少、少主...”爲首的黑衣人聲音發顫，“我們是奉大長老之命...”
墨淵輕輕擺手，打斷他的話：“回去告訴大長老，這個人——”他指向凌無塵，“和靈魄碎片，現在由我接管。”
黑衣人對視一眼，似乎極爲忌憚，卻又不敢違抗命令。就在他們猶豫的瞬間，墨淵突然動了。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見玄色衣袖輕拂，三道細微的黑芒閃過，黑衣人齊齊悶哼倒地，眉心各有一點朱紅。
“礙事。”墨淵淡淡說着，轉身看向凌無塵和蘇映雪，“又見面了，兩位。”
蘇映雪的劍尖立刻指向他：“魔族少主爲何會在此？”
墨淵不以爲意地笑笑：“這話該我問才是。青雲仙域的黑市，什麼時候歡迎仙域弟子了？”他的目光落在凌無塵懷中，“看來你們找到了有意思的東西。”
凌無塵下意識地護住碎片：“與你無關。”
“有關無關，可不是你說了算。”墨淵忽然側耳傾聽，眉頭微皺，“嘖，巡夜弟子被驚動了。不想惹麻煩的話，跟我來。”
不等兩人回應，他已轉身走向巷道深處。凌無塵與蘇映雪對視一眼，只得跟上。
墨淵對黑市的地形極爲熟悉，帶着他們在錯綜復雜的小巷中穿行，很快來到一處隱蔽的院落。院中種着幾株夜曇，正值花期，潔白的花朵在月光下靜靜綻放。
“暫時安全了。”墨淵推開屋門，點燃燭火，“坐吧。”
蘇映雪站在門口不肯進去：“你爲何要幫我們？”
墨淵自顧自倒了杯茶：“誰說我在幫你們？”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只是在幫自己。暗鴉衛那些蠢貨鬧出這麼大動靜，若是驚動仙域長老會，我在人界的據點可就保不住了。”
凌無塵注意到屋內布置雅致，書架上有不少古籍，甚至還有幾卷仙域常見的功法典籍，完全不似魔族據點的樣子。
“你經常來人界？”他忍不住問。
墨淵抬眼看他，暗紫色的眸子裏流光微轉：“人界、仙域、魔淵...界限本就不該那麼分明。”他放下茶杯，語氣忽然嚴肅，“不過你們今晚太冒失了。暗鴉衛既然已經盯上你們，說明靈魄之事已經泄露。”
就在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喧譁聲，火把的光亮透過窗紙映照進來。
“裏面的人出來！青雲執法堂巡夜！”
凌無塵臉色一變，蘇映雪也已握緊劍柄。唯有墨淵依然氣定神閒，甚至慢條斯理地又倒了杯茶。
“看來是躲不過了。”他忽然對凌無塵眨眨眼，“配合一下？”
不等凌無塵反應過來，墨淵突然出手如電，一道禁制打入凌無塵體內。凌無塵頓時渾身一軟，被墨淵順勢扶住。
“你做什麼！”蘇映雪劍已出鞘，直指墨淵咽喉。
墨淵卻不慌不忙，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周身魔氣瞬間收斂得無影無蹤，連眼角的魔紋都淡去不見。此刻的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仙域修士。
“想活命就別動。”他低聲對蘇映雪道，同時朝門外揚聲道，“諸位師兄請進，方才確有魔氣出現，已被我制服！”
門被推開，五六名執法堂弟子沖入院中，看到眼前情景都是一愣。
墨淵扶着看似虛弱的凌無塵，對爲首的弟子道：“方才發現有魔族潛入，我與這兩位道友聯手將其擊退，可惜還是讓爲首的那個跑了。”
執法弟子警惕地打量墨淵：“你是何人？爲何會在此處？”
“在下莫遠，乃碧落仙域客卿。”墨淵面不改色地扯謊，取出一個令牌晃了晃——也不知是真是假，“今夜受邀來暗香閣鑑寶，不料遭遇魔族。”
爲首的弟子檢查過令牌，又看向蘇映雪：“蘇師妹？你怎會在此？”
蘇映雪冰雪聰明，立刻明白墨淵的用意，順勢收劍入鞘：“我追查魔氣至此，幸得莫道友相助。”她看向凌無塵，語氣擔憂，“凌師兄爲保護我被魔氣所傷。”
執法弟子見是熟人，戒心稍減，又仔細檢查了院落，果然發現殘留的魔氣痕跡——自然是墨淵方才擊殺暗鴉衛時留下的。
“既是如此，還請幾位隨我回執法堂做個記錄。”
墨淵爲難道：“這位凌道友傷得不輕，需盡快療傷。不如明日再去執法堂報備？”他說話間，指尖在凌無塵背上輕輕一點。
凌無塵會意，適時地咳嗽幾聲，臉色蒼白如紙。
執法弟子猶豫片刻，終於點頭：“那明日午時前，務必到執法堂報備。”他又四下查看一番，這才帶人離去。
待腳步聲遠去，墨淵立刻鬆開凌無塵，解除了他身上的禁制。
“你！”凌無塵氣得臉色發白，卻見墨淵突然身形一晃，扶住桌沿才站穩。一縷鮮血自他唇角滲出，玄色衣袍的背部不知何時已被暗紅浸透。
蘇映雪一眼看出端倪：“你受傷了？”
墨淵隨意抹去血跡，扯出個滿不在乎的笑：“暗鴉衛的奪魂爪，果然名不虛傳。”他方才擊殺黑衣人時，竟在不知不覺中受了傷，卻一直強撐到現在。
凌無塵這才明白，墨淵剛才制住他，不只是爲了做戲，更是因爲傷勢發作，不得已而爲之。
“讓我看看。”蘇映雪上前一步，“碧落仙域對治魔氣損傷有些心得。”
墨淵卻擺擺手：“不必，死不了。”他自顧自走到裏間，取出藥瓶服下幾粒丹藥，臉色稍緩，“你們快走吧，暗鴉衛不會善罷甘休。”
凌無塵看着他蒼白的側臉，忽然問道：“你爲什麼要救我們？”
墨淵動作一頓，暗紫色的眸子在燭光下顯得深邃難測：“我說過了，不是在幫你們...”
“因爲靈魄碎片關乎三界存亡？”凌無塵打斷他，“因爲你不想看到魔族激進派得逞？還是因爲...”他想起墨淵曾經說過的話，“你想看看是否有人能超越宿命？”
墨淵沉默良久，忽然輕笑出聲：“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刀，“那麼聰明的宿主先生，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帶着碎片回青雲仙域，等着被暗鴉衛甚至仙域內部的人追殺？”
凌無塵一時語塞。懷中那枚碎片正散發着溫熱的波動，與龜甲產生着奇妙的共鳴。他知道墨淵說得對，今夜之後，恐怕再也回不去從前的生活了。
蘇映雪忽然開口：“去碧落仙域。”見兩人都看向她，她微微側過臉，“我師尊水月真人素來主張與魔族和平共處，或許能提供庇護。”
墨淵若有所思：“水月真人...聽說是個明白人。”他走到窗邊看了看天色，“天亮前有一批貨要送出青雲仙域，我可以安排你們混進去。”
凌無塵驚訝地看着他：“你爲什麼要幫到這個地步？”
墨淵回身，燭光在他眼底跳動：“就當是...投資吧。”他唇角的笑意變得有些意味深長，“我看好你能帶來改變，凌無塵。別讓我失望。”
就在這時，院外忽然傳來細微的響動。墨淵眼神一凜，瞬間閃到門邊。只見一個嬌小的身影踉蹌着跌進院中，肩頭一片殷紅。
“小婉？！”凌無塵驚呼出聲，急忙沖過去扶住來人。
林小婉臉色蒼白，額上全是冷汗，見到凌無塵卻還努力擠出個笑容：“師、師兄...我找到你了...”
“你怎麼會受傷？誰幹的？”凌無塵急問。
林小婉氣息微弱：“我見你深夜出門，不放心就跟來了...剛才黑市大亂，有個黑衣人想要抓我，我拼命掙脫...”她忽然看到站在門口的墨淵，嚇得往後一縮，“魔、魔族！”
蘇映雪上前檢查她的傷勢：“是魔氣所傷。”她看向林小婉的傷口，忽然輕咦一聲，“這魔氣...正在消散？”
凌無塵也注意到，林小婉肩頭的傷口處，黑色的魔氣竟被一股柔和的白色光芒緩緩淨化。隨着白光流動，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
墨淵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治愈靈魄的力量？沒想到這麼快就蘇醒了...”
林小婉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傷口：“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覺得很疼，然後希望它好起來...”
凌無塵猛然想起玄老曾經說過，靈魄碎片有不同形態和能力。難道林小婉也在不知不覺中獲得了某種靈魄碎片的力量？
墨淵忽然神色一凜：“有人來了，不止一撥。”他快速塞給凌無塵一枚黑色鱗片，“捏碎它，我會知道你們的位置。現在趕緊從後門走！”
凌無塵背起林小婉，與蘇映雪對視一眼，三人迅速向後門退去。臨走前，凌無塵回頭看了墨淵一眼，只見那個魔族少主獨自站在院中，玄色身影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孤寂。
後門外是一條隱蔽的小巷。三人剛走出不遠，就聽見前院傳來打鬥聲和魔氣的波動。
“他是在爲我們斷後。”蘇映雪輕聲道。
凌無塵握緊手中的黑色鱗片，心情復雜。他一直以爲魔族都是嗜殺成性的惡魔，可墨淵的所作所爲，徹底顛覆了這個認知。
天亮前的風帶着刺骨的寒意。林小婉在凌無塵背上迷迷糊糊地呻吟，肩頭的傷口已基本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紅痕。
“先去我在坊市的落腳處。”蘇映雪引路，“師尊那裏，等我傳訊安排妥當再去不遲。”
凌無塵點點頭，忍不住又回頭望去。遠處院落的上空，隱約有魔氣與劍氣交織，映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樣了。靈魄碎片的秘密已經揭開，仙、魔、人三界的勢力都被卷入這場風波。而他們這三個年輕人，不得不在這旋渦中尋找屬於自己的道路。
懷中的碎片微微發燙，與背上的林小婉、身邊的蘇映雪產生着奇妙的共鳴。凌無塵深吸一口氣，迎着即將到來的曙光，邁出了堅定的步伐。
暗夜終將過去，而前路，依舊漫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