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絲半面面具,仿佛一道無形的屏障,將過往的怯懦與卑微隔絕開來。蘇小小戴着它,連着兩日在王府最僻靜的花園角落散步,感受着身體在藥力作用下一點點復蘇的生機,也感受着周遭投來的、與以往截然不同的目光。
那些目光裏,少了鄙夷和嘲笑,多了驚疑、好奇,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下人們私下裏的議論風向也悄悄變了,從“醜妃又出來嚇人了”變成了“西院那位戴了個稀奇面具,怪好看的,像變了個人”。
小翠將這些議論學給蘇小小聽,語氣裏滿是揚眉吐氣的興奮:“王妃,您沒看見,那些以前拿眼角瞥咱們的人,現在看您的眼神都直了!尤其是您走過去之後,她們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樣子,可笑死了!”
蘇小小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神秘,往往比完全的隱藏更能引人注目,也更能保護自己。當別人開始猜測你的底細時,反而不敢輕易動手。
這日午後,陽光正好,驅散了連日的陰霾。蘇小小覺得身上鬆快了些,便又戴上面具,打算去花園深處那片梅林走走。這個時節,梅花雖已凋謝,但綠蔭蔥蘢,更爲幽靜。
小翠自然是緊跟其後,主仆二人一前一後,沿着青石板小徑緩步而行。蘇小小步履從容,脊背挺直,雖然衣裙依舊樸素,但那份由內而外的沉靜氣質,卻讓她與這破落的環境格格不入,又奇異地融合出一種獨特的氣場。面具在陽光下流轉着細膩的銀光,更襯得她露出的下半張臉線條優美,唇色雖淡,卻形狀姣好。
她們剛繞過一叢茂密的翠竹,走到一處相對開闊的臨水亭閣附近,便聽到另一頭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着低沉的交談聲。
“……邊關軍報便是如此,還需王爺盡早定奪。”一個恭敬的男聲響起。
“嗯。”回應的是一個極其簡短、卻帶着不容置疑威勢的單音。那聲音冷冽,如同玉石相擊,瞬間讓蘇小小腳步微頓。
是夜王,皇甫夜。
小翠的臉色霎時白了,下意識地就想拉着蘇小小往後退,躲回竹林裏去。王爺怎麼會這個時辰來這裏?他平日不是都在前院書房或演武場嗎?
蘇小小卻輕輕拂開了小翠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躲什麼?這花園又不是誰的私產,她能來,夜王自然也能來。況且,狹路相逢,避而不見反而顯得心虛。
她非但沒有後退,反而調整了一下呼吸,繼續以原有的步調,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正好,她也想“見識”一下,這位名義上的丈夫,對她這“煥然一新”的模樣,會作何反應。
幾乎是同時,另一行人也從亭閣的另一側轉了出來。
爲首之人,身姿挺拔如鬆,穿着一身玄色暗紋錦袍,腰束玉帶,面容俊美卻如同覆着一層寒霜,眉眼深邃,薄唇緊抿,周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氣息。正是夜王皇甫夜。他身後半步,跟着忠心耿耿的侍衛墨羽,以及一位捧着卷宗的幕僚。
皇甫夜顯然也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人。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掠過,帶着一貫的淡漠與疏離,準備無視這不知哪個院裏的女眷。然而,就在視線即將移開的刹那,他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那抹銀色。
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了蘇小小的臉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了那副精致的銀絲半面面具上,以及,面具上方,那雙清澈明亮、銳利得與他記憶中那個唯唯諾諾、眼神躲閃的醜妃截然不同的眼睛上。
這是……蘇小小?
皇甫夜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印象中,這個女人總是低着頭,縮着肩膀,試圖用厚重的劉海和畏縮的神情掩蓋那張令人不悅的臉。她的眼神是渾濁的、卑微的,甚至帶着令人厭煩的癡纏。
可眼前這人……
身姿雖單薄,卻站得筆直,沒有絲毫怯懦之態。臉上覆蓋着銀絲面具,遮住了大部分容顏,只露出一雙眼睛和下半張臉。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清亮得如同山澗寒泉,此刻正平靜地、甚至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審視,回望着他。沒有躲閃,沒有癡迷,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坦然的平靜,以及一種……他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難以言喻的鋒芒。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她身上,銀質面具反射出細碎的光芒,與她沉靜的氣質交織,竟生出一種神秘而獨特的氣韻。那露出的下頜線條精致,唇瓣微抿,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倔強與獨立。
皇甫夜一時之間,竟有些愣神。
這真的是那個他連多看一眼都覺得厭煩的蘇小小?不過幾日未見,怎會變化如此之大?是這面具的魔力,還是……別的什麼?
跟在他身後的墨羽,眼中也飛快地閃過一絲詫異。他作爲王爺的貼身侍衛,對這位王妃的印象更是根深蒂固。此刻見到判若兩人的蘇小小,饒是他心志堅定,也不免感到意外。尤其是王妃看王爺的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詭異。
一旁的幕僚更是低着頭,大氣不敢出,心中卻也是驚疑不定。這戴着面具、氣質不凡的女子是誰?王府裏何時有了這號人物?看王爺的反應,似乎……
短暫的寂靜,在幾人之間蔓延。只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的鳥鳴。
蘇小小將皇甫夜那一瞬間的愣神盡收眼底,心中冷笑。看來,這面具的效果,比她預想的還要好。她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標準卻絲毫不顯卑微的禮,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王爺。”
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最簡單的見禮和稱呼。
這一聲,將皇甫夜從短暫的失神中拉了回來。他迅速收斂了眼底的異樣,恢復了慣常的冰冷神色,甚至比剛才更冷了幾分,仿佛剛才的愣神只是錯覺。他淡淡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目光卻依舊停留在蘇小小的面具上,帶着審視與探究。
“你這面具……”他開口,聲音冷冽,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蘇小小直起身,迎上他的目光,語氣坦然:“臉上舊疾未愈,恐驚擾他人,故戴此物遮掩。王爺若覺得不合規矩,妾身日後不出院門便是。”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解釋了戴面具的原因,又以退爲進,將問題拋了回去。
不合規矩?她一個被遺忘的王妃,在自家王府花園戴個面具散步,算什麼不合規矩?若他真以此發作,反倒顯得他苛責。
皇甫夜被她這話噎了一下,眼神更冷。他自然說不出“不合規矩”這種話。他只是覺得……不習慣。非常不習慣。這個女人的改變,讓他感到一種脫離掌控的煩躁。
“隨你。”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不再看她,邁步便要繼續前行。墨羽和幕僚連忙跟上。
在與蘇小小擦肩而過的瞬間,皇甫夜似乎聞到了一股極淡的、清苦的草藥氣息,與她往日身上那種劣質脂粉味或藥味完全不同。他的腳步沒有絲毫停留,徑直離去。
直到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徑盡頭,小翠才長長舒了口氣,拍着胸口,心有餘悸:“王妃,剛才嚇死奴婢了!王爺那眼神……好嚇人!”
蘇小小卻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嚇人嗎?她倒覺得,很有趣。
皇甫夜剛才那一瞬間的愣神,可沒有逃過她的眼睛。看來,這位冷面王爺,也並非真的如表面那般,對她這個“醜妃”完全無動於衷。至少,對於“異常”的事物,他還是會投以關注的。
而這,正是她想要的。
“走吧。”蘇小小轉身,繼續向梅林深處走去,心情似乎更好了些。
一陣微風拂過,吹動她額前的碎發,銀絲面具在斑駁的光影下,閃爍着神秘的光澤。
另一邊,皇甫夜走出了一段距離,腳步卻漸漸慢了下來。他忽然停下,對身後的幕僚道:“你先去書房等候。”
“是,王爺。”幕僚躬身退下。
只剩下墨羽跟在身邊。皇甫夜沉默片刻,忽然問道:“墨羽,你剛才也看到了?”
墨羽心中一凜,知道王爺問的是王妃,謹慎答道:“是,屬下看到了。”
“你覺得……她有何不同?”皇甫夜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墨羽沉吟了一下,如實回答:“王妃……似乎與往日大不相同。身姿氣度,尤其是……眼神。”他頓了頓,補充道,“像是換了個人。”
“換了個人……”皇甫夜低聲重復了一句,目光投向遠處,深邃難辨。
是啊,像是換了個人。
可一個人,怎麼可能在短短時間內,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是終於看清現實,心灰意冷後的破罐破摔?還是……一直以來,都在僞裝?
皇甫夜的心中,第一次對那個他厭惡了許久的“王妃”,生出了一絲真正的、名爲“好奇”的情緒。盡管這絲情緒很淡,很快就被他壓了下去,但種子,已然埋下。
他收回目光,恢復了一貫的冷峻:“去查一下,她近日在做什麼,接觸過什麼人。”
“是。”墨羽領命,心中明白,王爺對這位王妃,恐怕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完全忽視了。
而這微妙的變化,始作俑者蘇小小,此刻正悠閒地賞着梅林殘景,盤算着下一步該如何走。偶遇王爺,只是計劃外的一個小插曲,效果卻出乎意料的好。
看來,她這副“新形象”,很有開發的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