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宮。 昔日帝居,如今卻彌漫着一股揮之不去的遲暮與壓抑。
高大的殿宇在深秋的寒風中顯得格外空曠寂寥,華麗的藻井雕梁蒙着薄塵,唯有幾盞長明燈搖曳着昏黃的光,勉強驅散角落的陰翳。
太上皇李淵身着明黃常服,斜倚在鋪着狐裘的軟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溫潤的白玉鎮紙,眼神卻有些空茫地落在殿外蕭瑟的庭院裏。
枯葉打着旋兒落下,更添幾分淒清。自那場流血的宮變被“請”入這大安宮榮養,他便如同被拔去爪牙的困龍,表面尊榮至極,實則一舉一動皆在嚴密注視之下。消息閉塞,如同蒙上雙眼。
忽然,殿門外傳來極其輕微卻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身着內侍服飾、面容普通卻眼神精幹的矮小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閃身而入。
他動作迅捷地掃視四周,確認無人窺探後,才快步趨近軟榻,撲通一聲跪倒,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難以抑制的震顫:
“太上皇!驚天大事!”
李淵渾濁的眼珠微微一轉,手指停止了摩挲玉鎮紙。
他並未立刻發問,只是用眼角餘光冷冷地瞥了那心腹內侍一眼,多年的帝王生涯,讓他早已習慣了在任何驚濤駭浪前維持表面的沉靜。
但這內侍是他費盡心機、以近乎自毀的方式才埋入宮中最深的釘子,若非天塌地陷,絕不會如此失態現身。
“講。”李淵的聲音沙啞而平淡,如同枯井。
“昨日!渭水之畔!”內侍的聲音帶着一種目睹神跡般的驚駭,“突厥頡利、突利二可汗率十萬鐵騎陳兵便橋,威逼陛下籤城下之盟!就在陛下提筆欲籤那辱國條款之際……天裂了!”
李淵的眉頭猛地蹙起!渭水?突厥?盟約?這些詞如同重錘敲在他心上!
“一道無法想象其巨大的光柱撕裂蒼穹!帶着毀天滅地的威勢降臨!光柱之中……”
內侍的聲音因恐懼而尖細起來,“踏出了一頭……一頭洪荒巨獸!其身如山嶽,其鱗如暗血,其瞳如熔金!吼聲震碎魂魄!十萬突厥鐵騎……瞬息崩潰!人仰馬翻,丟盔棄甲,頡利可汗當場失禁,倉皇北逃!十萬大軍,煙消雲散!”
“什麼?!”李淵霍然坐直了身體!手中的白玉鎮紙“啪嗒”一聲掉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滾了幾滾。
他雙眼圓睜,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榻邊的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洪荒巨獸?踏破虛空?擊潰十萬突厥?這……這簡直是上古神話!荒謬絕倫!
“那巨獸……”李淵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無法掩飾的急促,“世民他……”
“陛下無恙!”內侍連忙道,“那巨獸……竟有主!巨獸頭頂,蹲坐着一個身着奇異皮甲、形容狼狽的青年!此人言語粗鄙,竟直呼陛下爲‘老李’!更……更在衆目睽睽之下,問陛下‘吃了嗎’,手中還舉着……舉着一串巨大的烤肉!”
“混賬!”李淵下意識地怒斥一聲,但隨即被更深的震驚淹沒。
馭獸?烤肉?問“吃了嗎”?這比單純的巨獸降臨更讓他感到一種顛覆認知的荒誕與……難以言喻的寒意!
內侍不敢停頓,繼續道:“隨後,陛下將此人與那巨獸迎入長安,全城驚駭欲死!那巨獸入弘義宮西苑,一頓便吞食了上百頭豬羊!尚食局總管周福貴聞耗,當場暈厥!陛下震駭之下,已下嚴旨,宮中用度減半,親王公主月例削減三成,以應對……應對那巨獸之耗!”
“吞食百頭豬羊?宮中用度減半?”李淵喃喃重復,眼中精光爆閃!這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神話,而是切切實實發生在他兒子治下、動搖國本的恐怖消耗!一個無底洞般的巨獸,盤踞在長安城內!
“今日大朝!”內侍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陛下於太極殿上,當衆敕封那青年爲‘護國神獸使’!位同三公,俸祿、儀仗、宅邸皆超品!賜金牌,可隨時出入宮禁,非謀逆大罪不得拘拿!百官震怖,鴉雀無聲!”
“護國神獸使……位同三公……超品……出入宮禁……”
李淵一字一頓地咀嚼着這些字眼,每一個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尖上!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世民了!
雄才大略,心機深沉,更懂得如何籠絡人心!如此破格、如此毫無保留的封賞,只說明一點——世民對此人的忌憚與拉攏之意,已到了極致!那巨獸的力量,遠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更……更駭人的是!”內侍的聲音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那青年在朝堂之上,竟公然言道:‘陛下厚恩,林石銘記。然巨獸小南,乃我夥伴,食量雖巨,自有其法供養,不敢耗費國帑分毫!’ 言畢,他竟憑空取出數塊黑色肉幹與奇異金屬塊展示!那肉幹氣息霸道,遠超普通獸肉!那金屬寒光內蘊,絕非俗物!他……他能自供那巨獸所需!他擁有……擁有獨立於大唐之外的秘藏或……通道!”
轟——! 內侍這最後幾句話,如同九天神雷,狠狠劈在李淵幾乎僵滯的腦海之中!
自供巨獸所需?獨立於大唐之外?秘藏?通道? 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世民那看似恩寵無邊的封賞和拉攏,很可能根本系不住這條來自異界的蛟龍!
那青年擁有絕對的力量(巨獸),擁有自給自足的能力(資源),他不需要依附大唐!李世民給他的一切,對他而言,或許僅僅是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一股冰冷的狂喜,如同毒蛇般猛然竄上李淵的心頭!瞬間壓倒了最初的震驚與恐懼!
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藤蔓,瘋狂滋長!
世民能用封賞拉攏,是因爲他是皇帝。那自己呢?自己是太上皇!是世民的父親!更是被世民以刀兵逼迫退位、幽居於此的……廢帝!
這青年林石,不受世俗爵祿束縛,擁有顛覆一切的力量!他對世民,可有半分血脈親情?可有半分君臣敬畏?看他那“老李”“吃了嗎”的做派,分明是視帝王如尋常!
他需要的,是什麼? 是尊重?是認同?還是……一個能讓他徹底釋放力量、不受任何鉗制的契機?
若自己……若自己能以“撥亂反正”、“解救賢才於暴君(李世民)脅迫之下”的名義,以遠超世民的“誠意”許之以重諾——比如……比如一個真正的“並肩而立”?!
一個太上皇,一個擁有毀天滅地巨獸的神使……若聯手…… 世民那逆子的皇位,還能坐得穩嗎?!那囚禁自己的大安宮,還能困得住真龍嗎?!
李淵枯瘦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渾濁的老眼爆發出駭人的精光,那是沉寂已久的帝王野心被徹底點燃的火焰!
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如何被“請”到這裏,忘記了兒子的狠辣與強大!巨大的誘惑如同魔鬼的低語,讓他血液沸騰!
“那青年……姓林名石?”李淵的聲音變得異常低沉,帶着一種病態的亢奮,如同暗夜中磨礪的刀鋒。
“回太上皇,正是!護國神獸使,林石!”內侍伏得更低。
“好!好一個林石!好一頭蛟龍!”李淵猛地從軟榻上站起,步履竟有些蹣跚地走到窗邊,推開緊閉的雕花木窗。
深秋的寒風裹挾着落葉灌入殿內,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將他蒼老而因激動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如同鬼魅。
他望着太極宮的方向,那裏燈火輝煌,象征着兒子無上的權力。
“世民……”李淵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極致的、帶着刻骨恨意與瘋狂野心的弧度,“你以爲,只有你能駕馭這從天而降的‘祥瑞’嗎?你能給的,朕……能給得更多!你能封他做官,朕……能許他做這片江山的半個主人!”
他猛地回身,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窗櫺,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着近乎癲狂的決絕與狠厲:
“去!動用一切能動用的暗線!給朕查!徹查那個林石!他平日喜好什麼?有何習慣?身邊有何人可用?尤其要查清,他對世民……究竟是何態度!一絲一毫,都不許遺漏!”
“還有,給朕盯死弘義宮西苑!尋找機會……尋找一個能讓朕‘偶遇’這位神使的機會!記住,要隱秘!絕對隱秘!若有半分差池……”
李淵沒有說下去,但那冰冷刺骨、如同毒蛇吐信的目光,讓伏在地上的心腹內侍渾身一顫,寒意透骨!
“奴才……遵旨!萬死不辭!”內侍重重叩首,隨即如同來時般,悄無聲息地融入殿角的陰影,消失不見。
窗外的寒風更烈了,嗚咽着穿過空曠的庭院,卷起漫天枯葉。
李淵獨立窗前,任憑冷風吹亂他花白的鬢發。
他枯瘦的背影在昏暗的燭光下投射出巨大的、扭曲的陰影,籠罩着冰冷的地面。那雙渾濁卻燃燒着野望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太極宮的方向,口中無聲地呢喃着: “世民,我的好兒子……你引來的這條蛟龍,到底是護國的神獸,還是……噬主的凶物?讓爲父……來替你試試他的成色!”
大安宮的夜,因這來自深淵的謀算,變得比渭水的寒冰更加刺骨。
一條蟄伏的蒼老之龍,嗅到了血腥與翻盤的氣息,開始無聲地蠕動它布滿傷痕的鱗甲,貪婪而陰冷地,盯上了那條剛剛降臨、攪動風雲的年輕蛟龍。
兩條龍,一隱一顯,一老一少,在這煌煌大唐的心髒之地,投下了足以撕裂乾坤的巨大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