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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遠侯府,正堂。
空氣凝滯得如同灌了鉛。上好的紫檀木桌椅,價值連城的古董字畫,此刻都成了壓抑的布景。謝擎,安遠侯,這位大胤朝堂上舉足輕重的勳貴,此刻臉色鐵青地坐在主位上,胸膛劇烈起伏,緊握的拳頭放在膝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面前的青磚地上,跪着渾身溼透、裹着厚厚錦袍卻依舊止不住發抖的謝雲停。泥水順着他的發梢、衣角滴落,在名貴的波斯地毯上暈開一團團肮髒的污漬,散發出永定河特有的、帶着腐爛氣息的土腥味。
“孽障!”謝擎猛地一拍茶幾,震得茶盞叮當作響,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發顫,“你……你竟敢當衆縱馬行凶?!還……還把自己摔進了泥坑?!安遠侯府的臉面!我謝家列祖列宗的臉面!都被你這逆子丟盡了!”
謝雲停猛地抬起頭,臉色蒼白,嘴唇還在哆嗦,但眼中卻燃燒着屈辱和不甘的火焰:“父親!是那江硯!是他故意激我!是他……”
“住口!”謝擎厲聲打斷,眼中是恨鐵不成鋼的暴怒,“他激你?他拿刀架你脖子上了?!他一個寒門賤種,三言兩語就能讓你這堂堂侯府世子失心瘋?!謝雲停!你的腦子呢?!你的城府呢?!都喂了狗嗎?!”
“我……”謝雲停被父親劈頭蓋臉的怒斥砸得啞口無言,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嚐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永定河冰冷的泥水似乎還包裹着他,江硯那張掛着泥點、滿是嘲諷的臉,還有那句如同魔咒般的“專利費”,反復在他腦海中回響,啃噬着他僅存的驕傲。
“侯爺息怒。”幕僚杜衡從陰影中走出,依舊是那副陰鷙沉穩的模樣,他瞥了一眼狼狽不堪的謝雲停,對謝擎低聲道:“事已至此,責罵無益。當務之急,是平息聖怒,挽回局面。小侯爺當衆失儀,縱馬傷人(未遂),還……跌入泥淖,此事已傳遍帝京,御史台的彈劾奏章,恐怕已在路上了。”
謝擎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火,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杜先生有何良策?”
杜衡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棄車保帥。主動向陛下請罪,言明小侯爺關心河工心切,親臨險地,不慎失足落水,雖儀態有失,然其心可憫。再請侯爺上表,願捐出部分家產,助工部加固堤防,以示悔過與支持朝廷新政之心。至於那江硯……”他聲音壓低,帶着冰冷的算計,“其獻水泥有功,風頭正勁,此時不宜硬撼。但他在永定河畔以‘專利費’當衆羞辱勳貴,言語輕佻,有失官體,此乃可攻訐之處。只需稍加引導,便可讓御史參他一個‘恃功自傲、藐視尊卑’的罪名!”
“好!就依先生所言!”謝擎眼中寒芒閃動,立刻做出了決斷。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兒子,聲音冰冷:“聽見了嗎?明日一早,隨我入宮請罪!若再敢出半點差錯,家法伺候!”
謝雲停身體一顫,垂下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珠滲出,混着冰冷的泥水。他從未如此刻般感到屈辱和無力。向那個泥坑裏爬出來的賤種低頭?還要捐出家產?這比殺了他還難受!但他知道,這是唯一的生路。父親冰冷的目光如同鞭子,抽打在他靈魂深處。他只能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遵命。”
* * *
同一時刻,紫禁城,御書房。
承平帝正看着一份墨跡淋漓的奏報,嘴角噙着一絲難得的笑意。魏忠侍立在一旁,低眉順眼,如同泥塑木雕。
“好!好一個江硯!”承平帝放下奏報,正是陳嵩連夜遞上來的永定河搶險詳情,“臨危不亂,身先士卒,以竹籠碎石之法力挽狂瀾!更難得的是,此役雖險,卻未傷一工!此子,果有大才!”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宮牆外沉沉的夜色,聲音帶着感慨:“朕本以爲,這場暴雨會毀了水泥,毀了朕的期望。沒想到,卻成了試金石!試出了忠奸,也試出了真金!”
魏忠適時上前一步,聲音依舊陰柔:“陛下洪福齊天,自有天佑。江主事臨危受命,不避艱險,確是可造之材。只是……”他話鋒一轉,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老奴聽聞,江主事在搶險之時,曾以‘專利費’之言,當衆譏諷謝小侯爺……言語之間,似有對勳貴不敬之意。此事已在帝京傳開,恐惹非議。”
承平帝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轉身看向魏忠:“哦?魏伴伴覺得,江硯此舉不妥?”
魏忠躬身:“老奴不敢妄議。只是勳貴乃國之柱石,顏面關乎朝廷體統。江主事年輕氣盛,立功心切,言語或有失當。若因此事引來勳貴不滿,恐不利於水泥推行之大計啊。”
這番話,看似爲朝廷着想,實則字字誅心,將江硯置於“恃功自傲、挑釁勳貴”的火爐上烤。
承平帝沉默片刻,眼中神色變幻。他自然明白魏忠的用意,也清楚勳貴集團的龐大能量。但江硯……和他手中那足以改變國運的水泥,分量同樣不輕。
“傳旨。”承平帝終於開口,聲音恢復了帝王的威儀,“工部主事江硯,獻水泥利國,督造有功,更於永定河險情中臨危不懼,身先士卒,保全工坊,堵復堤口,功在社稷!着,擢升工部侍郎,賜金百兩,絹百匹!總領水泥制造及推廣事宜!望其戒驕戒躁,勤勉任事,不負朕望!”
“陛下!”魏忠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那謝小侯爺……”
“謝雲停?”承平帝冷哼一聲,“驕縱跋扈,當衆縱馬行凶,失儀失態,有辱勳貴門風!念其父安遠侯勞苦功高,免其重責。着,罰俸一年,禁足府中思過三月!其所領羽林衛右軍校尉一職,暫由副將代管!”
魏忠心頭一凜。皇帝這是明升暗保江硯,同時重重敲打了謝雲停!禁足三月,奪去實職,這對驕橫的謝小侯爺來說,無異於扒光了衣服示衆!安遠侯府的顏面,算是徹底被踩進泥裏了。
“老奴……遵旨。”魏忠深深躬身,掩去眼底的寒意。
* * *
數日後,帝京城門。
一隊風塵仆仆、盔甲染血的騎士,如同潰堤的洪流,帶着絕望的煙塵,狠狠撞開了沉重的城門。當先的將領頭盔歪斜,臉上帶着刀疤和凝固的血污,眼神渙散而驚恐。他手中高舉着一面殘破的旗幟,嘶啞的吼聲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瞬間撕裂了帝京清晨的寧靜:
“八百裏加急——!北狄叩關!朔風城……失守了——!!!”
如同平地驚雷!
“什麼?!朔風城失守了?!”
“天爺啊!那可是北疆門戶!”
“北狄人打進來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門內外蔓延!商販的吆喝聲,腳夫的號子聲,瞬間被死寂般的恐懼吞噬!人們臉上血色褪盡,茫然失措地望着那隊帶來噩耗的殘兵,仿佛看到了末日降臨的陰影。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飛入九重宮闕!
金鑾殿上,承平帝手中的軍報簌簌發抖。他臉色煞白,死死盯着奏報上那觸目驚心的字眼:“……北狄王庭親率十萬鐵騎,繞開邊軍主力,突襲朔風城!守將趙破虜……力戰殉國!副將……降敵!城中糧草軍械,盡落敵手!北狄前鋒……已破狼山口,兵鋒直指……雲州!”
死寂!死一般的寂靜!
朔風城,北疆鎖鑰!狼山口一破,北狄鐵騎將如入無人之境,富庶的雲州平原,將淪爲修羅場!更可怕的是,雲州之後,再無險可守,帝京門戶洞開!
“廢物!一群廢物!”承平帝猛地將軍報砸在丹陛之下,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趙破虜該死!那投降的副將該誅九族!雲州守軍呢?邊軍主力呢?!都死絕了嗎?!”
兵部尚書噗通跪倒,汗如雨下:“陛下息怒!北狄此次用兵詭詐,聲東擊西……主力被牽制在雁門關外……雲州……雲州守備空虛啊!”
“守備空虛?!”承平帝怒極反笑,目光如同利劍掃過階下噤若寒蟬的群臣,“那朕養着你們這群廢物做什麼?!等着北狄人殺到紫禁城下,砍了朕的腦袋嗎?!”
群臣紛紛跪倒,額頭觸地,無人敢應聲。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整個金鑾殿。北狄鐵騎的凶悍,早已成爲大胤朝堂揮之不去的噩夢!
“陛下!”一個清朗中帶着一絲沙啞疲憊的聲音突然響起。
衆人驚愕抬頭,只見江硯出列,躬身行禮。他依舊穿着那身洗得發白的青衫,臉上還帶着連日督造水泥的疲憊和永定河畔留下的風霜痕跡,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朔風城雖失,然北狄孤軍深入,糧草補給必難以爲繼!當務之急,是立刻堅壁清野,阻滯其兵鋒!同時急調各路勤王之師,合圍雲州!”江硯語速極快,條理清晰,“臣請命,即刻調撥工部庫存水泥,星夜運往雲州前線!水泥速凝堅固,可於關鍵隘口、城垣破損處緊急澆築壁壘,加固城防!雖不能全殲敵寇,但可爲大軍集結爭取時間!”
水泥!又是水泥!
絕望的朝堂上,仿佛投入了一根救命稻草!承平帝眼中爆發出希冀的光芒!是啊!水泥!那三日可凝,七日堅如磐石的神物!用它來搶修城防,正是時候!
“準!”承平帝毫不猶豫,“工部侍郎江硯!”
“臣在!”
“朕命你全權調度水泥,不惜一切代價,三日內,第一批水泥必須運抵雲州前線!所需民夫、車馬、護衛,由兵部、戶部全力配合!遇阻者,可先斬後奏!朕要你,爲朕守住雲州!守住這大胤的江山!”承平帝的聲音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絕。
“臣,萬死不辭!”江硯重重叩首,聲音斬釘截鐵。他知道,這已不僅是爲官之責,更是關乎萬千黎民生死的重擔!
“陛下!”一個蒼老卻依舊洪亮的聲音響起。老將,靖國公秦烈,柱着拐杖出列,這位曾與北狄血戰半生的老帥,眼中燃燒着熊熊戰火,“雲州危殆,需一良將坐鎮!老臣雖年邁,願親往督師!但需一員熟悉北疆、勇猛敢戰之將爲先鋒,爲大軍開道!”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了勳貴班列——那裏,本該站着安遠侯府的人。然而,謝擎臉色鐵青,謝雲停……因“禁足思過”,根本不在朝堂之上。
承平帝的目光在勳貴集團中掃過,那些平日裏趾高氣揚的勳貴子弟,此刻一個個縮着脖子,眼神躲閃,無人敢與皇帝對視。北狄的凶名,早已嚇破了他們的膽!
秦烈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化爲更深的決絕:“陛下!若無人敢任先鋒,老臣願親率家將,爲大軍開路!”
就在這悲壯與絕望交織的時刻——
“陛下!臣,願往!”
一個身影,猛地從勳貴班列末尾沖出,重重跪倒在丹陛之下!他穿着侯爵常服,身形挺拔,臉上帶着風塵和一絲未褪盡的蒼白,正是本應“禁足”在府的謝雲停!
他抬起頭,眼中再無半分往日的驕矜輕佻,只剩下一種破釜沉舟般的狠厲與……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瘋狂!
“朔風城失,副將投敵,守將趙破虜乃臣之摯友!”謝雲停的聲音嘶啞,帶着刻骨的恨意,“此仇不報,臣枉爲人!臣熟悉北疆地理,麾下家將皆百戰精銳!臣願爲靖國公先鋒,率輕騎星夜馳援雲州!奪回朔風城!斬盡北狄狗!若不能勝,臣提頭來見!”
金鑾殿內,死寂無聲。所有人都震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謝雲停。這個剛剛被罰禁足、顏面掃地的紈絝小侯爺,此刻竟主動請纓,要去那九死一生的北疆前線?!
承平帝的目光銳利如刀,審視着謝雲停。是真心悔過,戴罪立功?還是走投無路下的孤注一擲?抑或是……另有所圖?
謝雲停毫不退縮地迎着皇帝的目光,眼神坦蕩(至少表面如此):“臣自知往日荒唐,罪孽深重!此番北上,不爲爵祿,只爲贖罪!爲死難的袍澤!爲大胤的江山!請陛下成全!”他重重叩首,額頭砸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承平帝沉默良久。靖國公秦烈看着謝雲停,眼神復雜。最終,承平帝緩緩開口,聲音帶着帝王的權衡與決斷:
“好!安遠侯世子謝雲停,忠勇可嘉!朕,準你所請!即日起,復你羽林衛右軍校尉之職,擢升爲討狄先鋒將!率本部三千輕騎,星夜兼程,馳援雲州!務必搶在北狄主力合圍之前,協助靖國公穩定防線!若再失城池,軍法從事!”
“臣!領旨謝恩!”謝雲停再次重重叩首,抬起頭時,眼中燃燒着復仇的火焰和一種孤狼般的狠絕。
承平帝的目光轉向階下的江硯:“江硯!”
“臣在!”
“朕命你,即刻押運第一批水泥,隨靖國公中軍北上!水泥築城,乃雲州存亡關鍵!你二人……”皇帝的目光在江硯和謝雲停身上掃過,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意,“一爲國之幹城,一爲社稷重器。望爾等……精誠協作,共御外侮!不負朕望!”
精誠協作?江硯和謝雲停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一個平靜無波,深如寒潭;一個怨毒熾烈,恨意滔天。那瞬間碰撞出的無形火花,讓整個金鑾殿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臣,遵旨!”兩人同時應聲,聲音裏卻聽不出半分“協作”的意味。
朝會散去。宮門外,陽光刺眼。
江硯走下長長的漢白玉台階,準備趕回工部安排水泥運輸。一個身影擋在了他面前。
是謝雲停。他已換上了一身戎裝,玄甲冷冽,腰佩長刀,整個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凶刃。他臉上再無半分在朝堂上的悲憤激昂,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飾的殺意。
“江硯。”謝雲停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的嘶鳴,每一個字都淬着劇毒,“你以爲,靠着那點爛泥巴,就能在雲州站穩腳跟?就能洗刷你身上的泥腥味?”
他微微湊近,帶着血腥氣的呼吸幾乎噴在江硯臉上,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
“北疆的風沙,會刮掉你一層皮!北狄的彎刀,會教你什麼叫真正的‘專利費’!咱們……雲州見!”他獰笑一聲,猛地一甩披風,大步流星地走向早已等候在宮門外的家將隊伍,翻身上馬,動作幹淨利落。
“駕!”一聲厲喝,謝雲停一馬當先,帶着滾滾煙塵,朝着北方疾馳而去。那決絕的背影,仿佛一頭撲向獵物的孤狼。
江硯站在原地,看着遠去的煙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袖中的手,微微握緊。腰間的御賜金牌冰冷堅硬,提醒着他肩上的重任。而懷中那個白玉小瓶——林晚照所贈的解毒丹——則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北風卷着塵沙撲面而來,帶着遠方的血腥和肅殺。帝京的繁華喧囂被拋在身後,前方,是烽火連天的雲州,是冰冷的刀鋒,是北狄的狼騎,也是……謝雲停那毫不掩飾的、欲置他於死地的殺機。
泥潭與青雲,從來只有一步之遙。
而這一步,他必須踏過血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