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縣令的目光，沒有溫度，像手術刀般精準而銳利地剖開現場的每一個人。
最後，他的視線如同一枚冰冷的鐵釘，死死釘在了捕頭老張那張瞬間僵硬的臉上。
“張捕頭。”
周縣令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轟然砸進這死寂的院落，激起無形的漣漪。
“本官，需要一個解釋。”
這句平靜的問話，比任何雷霆怒吼都更具壓迫感。
一層冰冷的粘膩感從老張的脊椎骨炸開，瞬間浸透了整個後背的官服。他腦子裏嗡嗡作響，所有的巧言令色與貪婪算計，在周縣令如鷹隼般的注視下，都化作了最原始的恐懼。
但他畢竟是官場老油條，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回稟大人！”
老張猛地一挺胸膛，臉上硬生生擠出悲憤交加的神情，聲音因竭力拔高而顯得有些尖利。
“卑職率隊追查妖物蹤跡，循着蛛絲馬跡一路追到此地，正欲布下天羅地網，將妖物一舉擒獲，以慰錢府亡魂！”
他霍然轉身，手臂如刀，直指林缺，語氣裏充滿了被背叛的痛心疾首。
“誰知林缺此獠，目無王法，擅離職守！竟敢違抗卑職的調度，私自前來打草驚蛇！”
“卑職鬥膽猜測！”老張的聲音陡然拔高，眼神變得陰鷙而惡毒，“他非但不是想私吞功勞，恐怕是……與那妖物內訌，黑吃黑罷了！”
他身旁的李四立刻像條得了號令的瘋狗般竄了出來。
“沒錯！大人！我們趕到時，就看他鬼鬼祟祟地站在這，誰知道這妖物是不是他殺的！說不定就是一夥的！”
一言一語，都像淬了毒的釘子，要將林缺釘死在原地，永世不得翻身。
趙虎氣得雙目赤紅，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頭發怒的公牛。
“你們……你們血口噴人！”
“住口！”
老張厲聲喝斷了趙虎，轉而對着周縣令，擺出一副忠心耿耿、肝腦塗地的模樣。
“大人，此事處處透着詭異！爲防有妖人餘孽混入我衙門內部，還請大人即刻將林缺拿下，嚴加審問，明正典刑！”
周縣令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這場拙劣的表演，那雙深邃的眼眸裏，看不出喜怒，卻讓整個院子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抑中，林缺動了。
他拄着刀，動作因劇痛而顯得有些遲滯，身上滴落的血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暗紅。可他的腰背，卻在衆目睽睽之下，緩緩挺得筆直如槍。
“大人。”
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輕易便撕裂了老張精心營造的悲憤氛圍。
“案情詭異，牽連甚廣。”
“卑職懇請，容我從頭稟報，以免任何細節錯漏，誤導了您的聖斷。”
老張的眼角狠狠一抽，幾乎要忍不住破口大罵。
“林缺！縣令大人面前，豈容你這罪囚狡辯！”
林缺連眼角的餘光都懶得施舍給他。
他只是看着周縣令，眼神坦然，清澈見底。
周縣令的目光，在林缺那張蒼白卻鎮定的臉上停留了片刻。
然後，他緩緩開口，吐出兩個字。
“說下去。”
這兩個字，像兩記無形的耳光，抽得老張臉上瞬間血色盡失。
“遵命。”
林缺抱拳，開始敘述。
他的聲音不高，條理卻清晰得可怕，像是在宣讀一份不容置疑的卷宗。
“此案源於城西錢府，死者錢楓，新婚之夜暴斃。卑職奉命查案，初次驗屍，發現縣衙劉仵作‘驚嚇過度’的結論，有誤。”
此話一出，老張本就慘白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卑職復檢後發現，死者並非驚嚇致死，而是全身陽氣被吸食殆盡，死狀酷烈，非人力可爲。卑職在死者指甲縫與喉管深處，發現了非人的皮屑與毛發，由此斷定，凶手必爲妖物。”
周縣令的眉毛微微一挑，銳利的目光中多了一絲專注。
林缺繼續道：“失蹤的新娘蘇巧兒，其身份文書皆爲僞造，線索至此中斷。卑職無計可施，只得再赴案發現場，以家傳的尋蹤秘術，僥幸鎖定了此地——義莊。”
他刻意隱去了系統，將一切都推給了莫須有的“家傳秘術”。
“抵達義莊後，卑職與同僚趙虎，遭遇了僞裝成弱女子的畫皮妖。經過一番慘烈搏殺，才最終將其斬於刀下。”
他每一個字都說得不疾不徐，仿佛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公案。
可他滿身的血污，與這庭院中觸目驚心的打鬥痕跡，卻在無聲地印證着那份“慘烈”究竟是何等的九死一生。
“趙虎。”林缺忽然喊了一聲。
趙虎一個激靈，像一堵牆般往前站了一步。
“把你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訴縣令大人。”
趙虎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老張，又看了一眼用刀支撐着身體的林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他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對着周縣令，幾乎是吼了出來。
“大人！林哥說的句句屬實，一個字都不假！”
“這案子，從一開始就是張頭兒硬塞給林哥的！整個衙門沒人敢接，都怕送命，就他把林哥往火坑裏推！”
“張頭兒不給林哥派一兵一卒，還不準我們幫忙！是我！是我實在看不下去，才偷偷跟着林哥來的！”
他指着地上那片刺眼的黑灰，聲音裏帶上了哭腔和後怕。
“我們跟那妖怪打了快一炷香！好幾次都差點死了！林哥爲了救我，後背被那妖怪的爪子撕開一條大口子，現在還在流血！”
“等我們拼了命把妖怪殺了，張頭兒他們，才帶着人優哉遊哉地過來！”
趙虎的話，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老張和李四的臉上。
老張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嘴唇哆嗦着，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缺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他舉起手中的佩刀，刀尖遙遙指向地上的那片黑灰。
“大人，此爲妖物被斬後所留的灰燼。”
他又舉起另一只手，那張冰涼滑膩的人皮，在火光下泛着詭異而溫潤的光。
“此爲妖物從真正的新娘蘇巧兒身上，活生生剝下的皮囊。”
林缺的聲音，陡然提高，字字如雷，響徹整個院落。
“物證在此！人證在此！”
“大人明鑑，畫皮妖物已除，錢府奇案，真凶已然伏法！”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不容置疑。
院子裏，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老張的身上。
老張的臉，由紅轉青，由青轉紫，最後變得慘白，像一張浸了水的宣紙。他張着嘴，想要辯解，卻發現所有的言語，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周縣令的眼神，已經冷得像義莊深處的萬年寒冰。
他看着老張，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開口。
“張德貴。”
他連“張捕頭”都懶得叫了。
“你，還有什麼話說？”
老張腿一軟，感覺支撐身體的骨頭被瞬間抽走，整個人不受控制地癱軟了下去。
完了。
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
妖物臨死前那句怨毒的詛咒，又一次在林缺腦海裏響起。
“老張……會來找你的！”
林缺看着眼前這出官場現形記，心裏卻沒有半分得意的感覺。
只有一種預感——麻煩，還遠未結束。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自己手中的那張人皮上。這張皮囊下的靈魂，還未消散，卻被困在了無邊的黑暗裏。
就在這時，林缺迎着周縣令審視的目光，再次開口。
他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癱軟在地的老張，都愣住了。
“大人。”
林缺看着手中的人皮，聲音裏帶着一絲莫名的意味。
“物證人證俱在，但這樁案子，並未結束。”
“因爲，最關鍵的那位證人……”
他頓了頓，將那張恬靜沉睡的人皮，迎着火光，輕輕托起。
“尚未開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