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照是從衣櫃最底層翻出來的。
搬家公司的工人剛把最後一個紙箱撂在客廳,灰塵在午後的陽光裏翻滾,嗆得我直咳嗽。紙箱側面寫着“大學雜物”,膠帶已經脆得一撕就裂,裏面滾出個相框,玻璃碎了道裂痕,正劃過第三排的某個人臉。
我蹲下去撿相框時,指尖被碎玻璃劃了道血痕。血珠滴在照片上,暈開一小片褐色,像給那個模糊的人臉點了顆痣。
“小心點。”妻子端着水杯走過來,彎腰看相框,“這是你畢業照啊?哪個是你?”
我指着第二排左數第四個:“這兒。”視線不由自主移向斜後方——張寧右邊那個男生,灰T恤,牛仔褲,笑起來嘴角微微左偏,左耳廓上有顆很淡的痣。記憶裏他總穿這件灰T恤,洗得領口都鬆了,像塊曬褪色的抹布。
“他叫什麼來着?”我撓撓頭,明明就在嘴邊,卻怎麼也拽不出來。我們同班四年,就算不熟,名字總該有印象。可這人像被泡在福爾馬林裏的標本,輪廓清晰,細節卻發了黴。
妻子湊近看:“張寧右邊?這不是李哲嗎?你倆當時不是總一起去打球?”
我手一抖,相框差點脫手。
“李哲?”血液好像瞬間沖到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幹幹淨淨,“不對,這不是李哲。”
李哲是我室友,睡我對鋪,我們一起熬過無數個通宵,他左耳幹幹淨淨,笑起來一臉正氣,跟照片上這個“歪嘴戰神”根本不是一個人。
“怎麼不是?”妻子把手機懟到我眼前,是她存的雲相冊截圖,“前兩年同學聚會,你還跟他喝了三杯呢,忘了?”
屏幕上的照片裏,張寧右邊確實是李哲,白T恤,左耳光潔,正舉着酒杯跟我碰杯。可我手裏的畢業照上,張寧右邊分明是那個灰T恤,嘴角歪着,左耳的痣像粒沒擦幹淨的灰塵。
“兩張照片不一樣。”我把相框舉到妻子面前,玻璃裂痕剛好卡在灰T恤的臉上,“你看,這顆痣,李哲沒有。”
妻子皺眉看了半天,突然笑了:“你眼神出問題了吧?哪有痣?這不是李哲是誰?”她用指甲點着照片,“你看這發型,這眼鏡框,就是李哲啊。大學時他總跟在張寧屁股後面,你忘了?”
我僵在原地,後頸的汗毛一根根豎起來。她的語氣太篤定了,好像我在說什麼天方夜譚。陽光從窗戶斜照進來,在照片上投下道陰影,剛好遮住灰T恤的左耳,那顆痣像被陰影吞掉了。
“我去問問周明。”我摸出手機,指尖有點發顫。周明是我們班長,記性好得能背出全系每個人的學號,他肯定記得。
二
周明的電話響了五聲才被接起,背景音吵得像在菜市場。
“喂?什麼事?”他的聲音帶着喘,好像剛跑過步。
“老周,你還記得咱們畢業照嗎?”我舉着相框,眼睛死死盯着那個灰T恤,“張寧右邊那個人,到底是誰?”
“張寧右邊?”周明那邊頓了頓,接着是塑料袋摩擦的聲音,“不就是李哲嗎?你問這個幹嘛?”
“不是李哲!”我提高了音量,玻璃裂痕硌得指尖生疼,“是另一個人!穿灰T恤,左耳有顆痣,笑起來嘴角歪的!”
電話那頭突然安靜了,連背景音都消失了。過了幾秒,周明的聲音變得很輕,像貼在耳邊說:“你胡說什麼呢?”
“我沒胡說!”我把相框翻過來,背面的木質紋路被汗浸溼,“咱們班當時是不是有個轉學生?大二轉來的,話不多,總跟在李哲後面……”
“你他媽有病吧?”周明突然吼起來,震得我耳膜疼,“咱們班從大一到大四就三十個人,一個沒多一個沒少!哪來的轉學生?你是不是搬家累傻了?”
他的吼聲裏帶着種異樣的恐慌,不像生氣,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我握着手機的手開始抖,相框邊緣的碎玻璃扎進掌心,血珠順着指縫滴在地板上,跟照片上的褐色暈染重疊在一起。
“可是我記得……”我還想說什麼,周明卻掛了電話。忙音“嘟嘟”地響,像敲在棺材板上的悶錘。
妻子走過來,輕輕按住我的肩膀:“你最近壓力太大了,是不是出現幻覺了?”她拿起相框,用紙巾擦掉我滴在上面的血,“你看,這就是李哲,哪有什麼痣?”
我順着她的手指看去,心髒驟然縮緊——照片上,張寧右邊的人確實是李哲。白T恤,光潔的左耳,笑起來一臉正氣。剛才那個灰T恤,連同那顆痣,像從未存在過。
玻璃裂痕還在,只是不再劃過人臉,而是歪歪扭扭地橫在留白處,像一道被人刻意修改過的痕跡。
“不可能……”我搶過相框,翻來覆去地看,照片邊緣的折痕還是老樣子,背面的灰塵厚度也沒變,可上面的人就是李哲。
妻子嘆了口氣,把創可貼貼在我掌心:“別想了,估計是你記錯了。晚上我做你愛吃的紅燒肉,補補腦子。”
她轉身進了廚房,圍裙帶子在身後晃。我盯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大學時的事——有次班級聚餐,張寧喝醉了,抱着一個男生哭,說“謝謝你總幫我占座”。當時被抱的那個男生,穿的就是灰T恤。
可現在,所有人都告訴我,那是李哲。
三
夜裏我睡不着,悄悄爬起來翻那個“大學雜物”箱。紙箱底壓着本微積分課本,扉頁上有行潦草的字:“借阿默,下周還”。
阿默。
這個名字像根針,猛地刺破記憶裏的濃霧。我想起來了,他叫阿默。
大二那年秋天,他轉來我們班,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第一次自我介紹時,他聲音小得像蚊子哼,說自己叫陳默,大家可以叫他阿默。那天他穿的就是這件灰T恤,洗得發白。
我記得他數學很好,我總借他的作業抄;記得他不愛吃香菜,每次打飯都要把香菜挑出來;記得他左耳的痣,我們總笑說那是上帝蓋章時沒蓋正……
這些記憶清晰得像昨天發生的事,可爲什麼所有人都不記得?
我打開電腦,翻找當年的班級群聊天記錄。群文件裏有份大一到大四的點名冊,我逐行往下看,三十個名字,從A到Z,沒有陳默。
我又翻朋友圈,輸入“陳默”搜索,跳出十幾個同名的人,沒有一個是他。我去翻相冊,從大一的軍訓照看到畢業旅行的視頻,所有集體照裏,張寧右邊都是李哲,白T恤,左耳幹淨。
好像整個世界裏,只有我記得有個叫陳默的人。
凌晨三點,窗外突然傳來“沙沙”聲,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玻璃。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
樓下的路燈下站着個黑影,穿的好像是件灰T恤。距離太遠看不清臉,只能看到他微微歪着頭,似乎在看我家的窗戶。
我的心髒差點跳出嗓子眼,猛地鬆開窗簾。再拉開時,路燈下空空蕩蕩,只有風吹着落葉打旋。
桌上的相框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玻璃裂痕徹底裂開,照片從中間分成兩半。我撿起來時,指尖被新的碎玻璃劃破,血滴在照片的裂痕上,暈開一道暗紅色的線。
就在這時,我發現照片背面除了木質紋路,還有些極淡的刻痕。我把相框翻過來,對着台燈仔細看,那些刻痕歪歪扭扭地組成兩個字:
“救我”
四
第二天我請了假,去學校找輔導員。
老陳頭發白了不少,見到我時愣了半天:“你是……林宇?”
“是我,陳導。”我把裂成兩半的畢業照放在他桌上,“您還記得陳默嗎?我們班大二轉來的那個學生。”
老陳的笑容僵在臉上,端茶杯的手頓了頓:“陳默?哪個陳默?”
“就是陳默啊!”我把照片推到他面前,“穿灰T恤,左耳有顆痣,數學特別好……”
“小林,”老陳放下茶杯,表情嚴肅起來,“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咱們班真沒有叫陳默的學生。我帶了你們四年,三十個孩子我閉着眼睛都能說出名字,絕對沒有這個人。”
“不可能!”我激動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他還參加過數學建模比賽,拿了二等獎!您當時還給我們發了獎金!”
老陳皺着眉打開抽屜,拿出一本厚厚的檔案冊:“這是咱們系所有獲獎記錄,你自己看。”
我一頁頁翻過去,找到那年的數學建模比賽名單,二等獎確實有我們班,獲獎者是李哲、張寧,還有我。
沒有陳默。
我的手指停在名單上,突然想起頒獎那天的事——站在領獎台上的是我們三個人,可台下第一排,陳默就坐在那裏,穿着灰T恤,沖我們笑,嘴角歪着。
“您看,”老陳指着名單,“當時就是你們三個,沒別人。”
我盯着名單上的名字,眼睛發酸。爲什麼?爲什麼所有證據都在否定我的記憶?
離開辦公樓時,我在走廊裏遇到了當年的系主任。王主任拄着拐杖,見到我時笑了:“這不是小林嗎?聽說你現在混得不錯。”
“王主任好。”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您還記得陳默嗎?我們班的陳默。”
王主任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臉色變得很難看,拐杖“篤篤”地敲着地面:“年輕人,別亂說話。”
“我沒亂說話!”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真的存在過!您當年還給過他助學金!”
“放手!”王主任猛地甩開我的手,拐杖差點掉在地上,“哪來的陳默?根本沒有這個人!你再胡言亂語,我就叫保安了!”
他的反應太激烈了,不像單純的遺忘。我看着他踉蹌着離開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一圈淡淡的淤青,像被什麼東西勒過。
回到家時,妻子不在,留了張字條說回娘家了。我看着空蕩蕩的客廳,突然覺得一陣恐慌——她是不是也開始忘了?
我沖進書房,翻找大學時的課本。在一本《高等數學》的封皮裏,掉出一張泛黃的便籤,上面是阿默的字跡,娟秀得像女生寫的:
“這道題用洛必達法則更簡單,步驟寫在背面了。”
背面果然有解題步驟,最後畫了個歪嘴的笑臉。
這張便籤證明他存在過!我激動地抓起手機,想給周明發照片,卻發現屏幕上跳出一條陌生短信,發件人未知,內容只有一句話:
“他們不敢記起”
五
我按着短信的號碼打過去,提示是空號。
傍晚時,周明突然打電話來,聲音抖得厲害:“林宇……你在哪?”
“在家,怎麼了?”
“你快來中心醫院!”他的聲音裏帶着哭腔,“李哲……李哲出事了!”
我趕到醫院時,周明蹲在急診室門口,臉白得像紙。張寧站在旁邊,眼睛紅紅的。
“怎麼回事?”
“剛才我們在老地方聚餐,”周明抓住我的胳膊,手涼得像冰,“李哲突然說頭暈,然後就倒下去了……醫生說他是突發性心肌炎。”
“心肌炎?”我愣了一下,李哲身體一直很好,大學時還是校籃球隊的。
“他倒下去之前,”張寧突然開口,聲音發顫,“一直在說胡話,說什麼‘別抹掉我’,還抓着自己的左耳,說那裏疼……”
我的心猛地一跳。左耳?
這時護士走出來,手裏拿着份表格:“誰是李哲的家屬?他口袋裏有張紙條,你們看看是什麼。”
紙條是從李哲的牛仔褲口袋裏翻出來的,折疊得很整齊。我打開一看,上面的字跡潦草得像在發抖,跟我筆記本上那個歪嘴小人旁邊的字跡一模一樣:
“灰T恤在衣櫃裏”
周明和張寧同時看向我,眼神裏帶着困惑。只有我知道,這不是李哲寫的。
“我先回去一趟。”我把紙條塞進口袋,轉身就往外跑。
到家時,天色已經黑透了。我沖進臥室,打開衣櫃——最上層的角落裏,放着一件灰T恤,洗得領口都鬆了,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樣。
我伸手去拿,手指剛碰到布料,就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妻子站在門口,手裏拿着把水果刀,眼神空洞得像沒有焦距:“你在找什麼?”
“你……你不是回娘家了嗎?”我的後背抵着衣櫃,冷汗瞬間溼透了襯衫。
“我一直在這啊。”她舉着刀,一步步走過來,“你在找陳默的衣服,對不對?”
我的心髒差點停跳:“你記得他?”
“當然記得。”她笑了,嘴角歪得很厲害,像照片上的人活了過來,“因爲我就是陳默啊。”
刀光在燈光下閃了一下,我猛地側身躲開,撞翻了旁邊的穿衣鏡。鏡子碎在地上,碎片裏映出無數個灰T恤,每個都在歪着嘴笑。
“他們都想抹掉我,”她的聲音變了,變成了男生的語調,帶着點沙啞,“輔導員收了錢,周明拿了我的獎學金,李哲頂替了我的保研名額……他們怕我回來報仇,就一起說我不存在。”
我想起王主任手腕上的淤青,想起周明激動的吼聲,想起老陳躲閃的眼神——原來不是遺忘,是刻意隱瞞。
“爲什麼是我?”我撿起一塊鏡子碎片,對着她,“爲什麼只有我記得你?”
“因爲你沒害過我。”她歪着頭,左耳的位置慢慢浮現出一顆痣,“你借我橡皮,抄我的作業,還幫我搶過回宿舍的熱水……”
鏡子碎片突然映出衣櫃裏的灰T恤,領口處有塊暗紅色的污漬,像幹涸的血。我猛地想起大四那年,學校後面的小巷裏發生過一起車禍,死者是個穿灰T恤的男生,新聞裏說他身份不明,沒人認領。
原來他早就死了。
“他們把我的屍體藏在廢棄的化學樓,”她舉着刀走過來,影子在牆上拉得很長,“現在,該輪到他們記起來了。”
窗外突然響起警笛聲,越來越近。她的動作頓了一下,鏡子碎片裏的她開始變得透明。
“別忘了我。”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六
後來警察來了,在化學樓的地下室找到了一具骸骨,旁邊放着半塊橡皮。
輔導員、周明、李哲的父母……所有參與隱瞞的人都被抓了。李哲醒了,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只是左耳突然多了顆痣。
班級群裏炸開了鍋,所有人都在討論陳默,好像突然都想起了這個人。有人說記得他數學好,有人說記得他不愛吃香菜,有人說記得他左耳的痣……
只有我知道,不是他們記起來了,是陳默終於讓他們不敢再忘。
我把那件灰T恤捐給了博物館,旁邊放着那張裂成兩半的畢業照。照片上,張寧右邊的人還是李哲,但如果你盯着他的左耳看久了,會發現那裏慢慢浮現出一顆痣,像滴沒擦幹淨的血。
偶爾夜裏,我還會收到陌生短信,只有兩個字:
“謝了。”
我知道是他。這個被世界刻意遺忘的人,終於在我這裏,找到了一個不會被抹去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