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整。
那陣尖銳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鈴聲,就在這凝固般的死寂裏猝然炸開。我正蜷在沙發裏,對着電視屏幕上無聲閃爍的雪花點發呆。窗外,夏末的暴雨正瘋狂地沖刷着玻璃,水痕扭曲了外面零星幾點昏黃的路燈光,像流淌的、渾濁的眼淚。屋裏沒開主燈,只有沙發邊一盞落地燈投下昏黃曖昧的光圈,勉強照亮茶幾上凌亂的速食包裝袋和半杯早已冷透的咖啡。
這時間點,誰會打電話來?推銷?詐騙?還是哪個醉醺醺的朋友撥錯了號碼?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和隱隱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纏住了心髒。我盯着那部老舊的座機電話,它蹲在客廳角落的陰影裏,此刻卻成了房間裏唯一活着的、尖嘯的東西。鈴聲固執地響着,一下,又一下,穿透雨聲,捶打着我的耳膜。
第七聲。或者第八聲?我記不清了。終於還是拗不過那持續不斷的噪音,我掙扎着起身,拖鞋在地板上拖出疲憊的聲響,走了過去。抓起聽筒時,冰冷的塑料觸感讓我指尖微微發麻。
“喂?”我的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沙啞和被打擾的不耐。
聽筒裏沒有回應。只有一種極細微的、持續不斷的電流雜音,滋滋作響,像是信號極差的老舊收音機在費力地搜索頻道,又像是某種生物在遙遠的地方啃噬着電線。這詭異的寂靜和雜音,比任何問候語都更讓人心頭一沉。
“說話?”我又問了一句,眉頭緊鎖。
就在我準備掛斷的瞬間,那雜音猛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該怎麼形容?異常平穩,平穩得沒有一絲人類該有的情緒起伏,像電子合成,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金屬質感。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銼刀在冰面上緩慢地刮擦出來,精準、清晰,卻毫無溫度,直接鑽進我的顱骨。
“聽衆朋友,晚上好。”那聲音說,“歡迎收聽《午夜故事台》。”
《午夜故事台》?我腦子裏一片茫然。這名字隱約有點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聽過。是某個地方電台的深夜欄目?可這時間點……
那冰冷的聲音沒有給我思考的餘地,它繼續流淌出來,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現在,請講一個恐怖故事。”
命令?這算什麼?午夜惡作劇?我捏緊了聽筒,指關節有些發白。荒謬感和被冒犯的惱怒交織在一起。
“你有病吧?”我脫口而出,“打錯了!” 說完就想掛斷。
“請講一個恐怖故事。”那個冰冷的聲音完全無視我的反應,甚至連語調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只是機械地重復着命令,如同設定好的程序,“立刻開始。”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上來。我對着聽筒吼道:“神經病!再打過來我報警了!” 狠狠地把聽筒砸回座機上。
“啪嗒”一聲脆響在安靜的客廳裏格外刺耳。我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被這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徹底攪亂了心神。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像無數細小的爪子。那詭異的“滋滋”電流聲仿佛還在耳朵裏殘留着,揮之不去。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轉身準備回沙發。就在我剛邁出一步——
“叮鈴鈴——叮鈴鈴——”
那催命般的鈴聲,又一次毫無征兆地、淒厲地響了起來!聲音比剛才更加尖銳、更加急促!像是某種歇斯底裏的尖叫,瞬間刺破了暴雨的嘈雜,死死攫住了我的心髒。
我猛地回頭,死死盯住那部電話,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它就在那裏,在陰影裏,瘋狂地震顫着,發出刺耳的嚎叫。
是誰?到底是誰?!
鈴聲頑固地持續着,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仿佛我不接起來,它就會一直響到世界末日。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了我。報警?現在?警察會相信這種午夜幽靈電話嗎?只會覺得我是個瘋子。
鈴聲還在持續,像錐子一樣扎着我的神經。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潛入深水,再次伸出手,無比緩慢地,帶着一種近乎認命的沉重,重新拿起了聽筒。冰涼的塑料再次貼上耳朵。
聽筒裏依舊是那令人窒息的、滋滋作響的電流雜音。
然後,那個毫無人氣的、金屬刮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個字都沒有改變:“現在,請講一個恐怖故事。”
疲憊和一種被無形力量扼住喉嚨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我。算了。跟一個瘋子,或者一個設定好的錄音程序,有什麼好爭辯的?講就講吧,講完拉倒。我只想擺脫這該死的電話,只想回到沙發上那點可憐的、昏沉的安全感裏去。
“行行行,”我的聲音充滿了厭煩和敷衍,“講就講。”
腦子裏一片空白,那些看過的恐怖片橋段爭先恐後地涌上來,又迅速被篩掉。我幾乎是脫口而出,只想盡快打發掉這個“任務”:“……有個男的,一個人住。他老覺得家裏不對勁,尤其那衛生間的鏡子。每次照鏡子,總覺得鏡子裏那影子,動作比他慢半拍。一次,兩次……他以爲是眼花了。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迷迷糊糊對着鏡子刷牙。刷着刷着,他看見鏡子裏的自己,對他咧開嘴笑了,露出滿口尖牙……然後,鏡子裏那手,就猛地伸了出來,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講得幹巴巴的,毫無感情,純粹是應付差事。故事本身也老套得掉牙。說完最後一個字,我立刻接上一句:“好了,講完了。再見!” 準備再次掛斷。
聽筒裏沒有回應。只有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滋滋”電流聲在持續。幾秒鍾的死寂後,那冰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着一種令人絕望的評判感:
“聽衆反饋,”它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敲在我的神經上,“不夠恐怖。”
我愣住了。聽衆反饋?這鬼節目還有聽衆?在這深更半夜?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讓我幾乎想笑,但隨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取代。這根本不像是在跟人通話!
“你……”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請講下一個恐怖故事。”那聲音不容置喙地命令道,仿佛剛才的評價只是流程的一部分,“必須更恐怖。”
恐懼的種子,在那一刻,終於破開了堅硬的外殼,探出冰冷而黏滑的芽。這通電話……不對勁。太不對勁了。我握着聽筒的手開始微微發抖。窗外的暴雨聲似乎變得遙遠,房間裏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和電話裏那永恒不變的“滋滋”聲。
“講!”那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雖然依舊沒有情緒,卻帶着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像冰冷的鐵箍勒緊了心髒。
我猛地打了個寒顫,冷汗瞬間浸溼了背心。講……講什麼?腦子像一團被水泡爛的漿糊,恐懼像濃霧一樣彌漫開來,堵塞了思考的通道。樓梯……對,樓梯!那種在噩夢裏反復出現的、永遠走不到頭的樓梯!
“……好……好……”我的聲音幹澀發緊,幾乎不成調子,“換……換一個。有個女人……深夜回家……她住的……老式筒子樓……樓道燈……壞了……很黑……她只能……摸着扶手……往上走……一層……兩層……她家在四樓……可她走了好久……感覺……走了十幾層……還沒到……她開始慌了……掏出手機想照明……屏幕剛亮起……光……照到扶手上……她看見……扶手上……全是血……溼漉漉的……往下滴……她嚇得……手機掉了……屏幕朝下……光滅了……她聽到……就在她頭頂……很近很近……有……有東西……在往下爬……指甲刮着……水泥台階……嘎吱……嘎吱……嘎吱……”
我幾乎是閉着眼睛,語無倫次地把這個臨時拼湊、漏洞百出的故事講完。說到最後“嘎吱”聲時,我甚至下意識地模仿了那種令人牙酸的摩擦音,隨即被自己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冷汗順着額角滑下,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我大口喘着氣,像是剛跑完一場馬拉鬆,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
這一次,電話那頭的沉默持續得更久。只有電流的“滋滋”聲,單調地回響着,像某種倒計時。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我的後背緊緊貼在冰冷的牆壁上,仿佛這樣才能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支撐。
終於,那刮擦冰面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種最終審判般的冷酷:
“聽衆反饋,”它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品味我的恐懼,“還是差些意思。”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冷的絕望攫住了我。還不夠?還不夠恐怖?那到底要什麼?!
“第三個故事,”那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卻蘊含着比前兩次更沉重的威壓,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狠狠鑿進我的神經,“必須夠恐怖。現在,開始。”
開始?開始什麼?我的腦子已經完全被恐懼攪成了一鍋沸騰的粥。前兩個故事已經耗盡了我所有的急智,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我張着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第三個故事?夠恐怖?我……我編不出來了!真的編不出來了!
“我……”我艱難地擠出這個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那冰冷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興趣”,如同毒蛇吐信,“沒關系。”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絲極其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心髒,越收越緊。
“現在,”那金屬刮擦般的聲音陡然一轉,切換成一種極其正式、極其刻板、毫無感情的播報腔調,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鉛塊砸落,“由我,爲您講述最後一個故事。”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結。
“故事的主角,”那播報腔調冰冷地繼續,如同宣讀訃告,“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午夜,接到了一通神秘的電話。電話那頭,一個自稱電台主播的冰冷聲音,強迫他講述了兩個恐怖故事。當他戰戰兢兢,準備講述第三個故事時……”
它刻意地停頓了一下。這短暫的死寂,比任何聲音都更恐怖。
“……他發現,”那聲音陡然變得異常清晰,如同毒蛇的獠牙抵住了耳膜,“他家裏的電話線……早已被剪斷了。”
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錘狠狠擊中。電話線……被剪斷了?!不可能!這電話明明在響!我明明在接聽!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瞬間將我淹沒。幾乎是出於一種瀕死的本能,我的視線猛地向下掃去,順着那根從電話機延伸出來的、布滿灰塵的灰白色電話線——
那根線,在靠近牆壁插座不到一尺的地方,赫然斷開了!斷口參差不齊,像是被什麼極其鋒利的東西瞬間切斷!斷開的線頭,就那麼孤零零地垂落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
“不……不可能……”我失聲尖叫,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幻覺?我在做夢?!我猛地抬起頭,視線越過聽筒,死死盯住客廳牆壁上那個老舊的圓形掛鍾。
那冰冷的播報聲,帶着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平靜,如同宣判最終刑期,清晰地灌入我的耳中:
“而第三個故事的內容……”
“……就是他自己,在午夜十二點零一分……的……死亡。”
“咚——!”
幾乎是同時,一聲沉重、悠長、仿佛來自幽冥深處的鍾鳴,穿透聽筒,狠狠地撞在我的耳膜上!午夜鍾聲!
我猛地抬頭,眼珠幾乎要從眼眶裏凸出來,死死地釘在牆壁的掛鍾上。那根細長的紅色秒針,正帶着一種殘忍的、無可挽回的決絕,無比清晰地、穩穩地、跨過了最頂端那個象征“十二”的羅馬數字。
十二點零一分!
時間,凝固了。
電話裏,那冰冷的播報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極其詭異的、斷斷續續的……喘息聲。
嗬……嗬嗬……
那聲音,粗糲、痛苦、充滿了臨死前無法吸入空氣的絕望掙扎。像破舊的風箱在劇烈抽動,像砂紙在摩擦腐朽的骨頭。
嗬嗬……呃……
這聲音……這瀕死的喘息……
每一個破碎的音節,每一個痛苦的頓挫……
都和我自己此刻,因極度恐懼而完全失控的、劇烈抽搐的呼吸……
一模一樣。
鏡子!我的眼珠艱難地、一寸寸地轉動,帶着骨頭摩擦般的滯澀感,投向客廳角落那面蒙着薄灰的落地穿衣鏡。
鏡子裏映出的影像,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晃動。
一個男人,穿着和我一樣的灰色T恤,頭發凌亂,臉色慘白得像剛粉刷過的牆,眼窩深陷,瞳孔因爲極致的恐懼而放大到極限,幾乎吞噬了所有的眼白。他的嘴巴大張着,形成一個無聲尖叫的黑洞,胸脯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像要撕裂喉嚨,發出那聽筒裏傳來的、一模一樣的——
“嗬……嗬嗬……”
鏡中人是我。
鏡中人不是我。
鏡中的人影,正在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無比清晰的速度,變得……透明。邊緣開始模糊、消散,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跡,被無形的黑暗迅速吞噬。先是抓着電話聽筒的手指,指關節的輪廓在昏黃的光線下迅速虛化、融化,仿佛被強酸腐蝕,分解成一片混沌的灰影。接着是手臂,像被風吹散的沙雕,悄無聲息地崩解、湮滅。
那窒息般的“嗬嗬”聲,從聽筒裏傳來,也仿佛直接從我大張的喉嚨深處擠壓出來,重疊在一起,越來越微弱,越來越……遙遠。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像是隔着一層不斷加厚的毛玻璃。黑暗,冰冷粘稠的黑暗,從視野的邊緣迅速向內蠶食,吞噬着光線,吞噬着顏色,吞噬着……我。
“咚……”
牆壁上的掛鍾,那根細長的紅色秒針,無比清晰地、沉重地,又向前跳動了一格。
十二點零一分。
電話聽筒裏,最後那點微弱的、象征生命掙扎的“嗬……嗬……”聲,徹底消失了。
死寂。
只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暴雨,還在瘋狂地沖刷着玻璃,發出單調而龐大的轟鳴,像是世界在舉行一場無人出席的葬禮。
客廳角落的落地鏡裏,那片曾經映出人影的模糊區域,此刻只剩下空蕩蕩的、被昏暗燈光塗抹的牆壁。鏡子邊緣積着厚厚的灰塵,安靜地反射着無人注視的角落。
一切如常。
仿佛那個在午夜十二點零一分消失的人,從未存在過。
沙發邊的落地燈,依舊散發着昏黃的光暈,籠罩着茶幾上凌亂的速食包裝袋和那半杯冷透的咖啡。
咖啡杯旁邊,那部老舊的座機電話,聽筒歪斜地擱在機座上,斷開的電話線垂落在地,斷口處的銅芯,在昏暗中反射着一點微弱、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