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林婉兒帶來了李猛的消息,她的聲音比往日壓得更低,透着謹慎與隱秘:“我托表哥去查了,李猛原本是錢尚書的護衛。十年前錢家出事的那個夜晚,他身負重傷殺出重圍,之後便音信全無。聽說這些年他一直在運河上當纖夫,只爲等待機會爲老尚書報仇雪恨。”
錢不凡手中捏着那枚桂花糖,糖紙的紋路在他指尖摩挲出細碎的觸感。原來李猛並非偶然出現,而是歷經十年等待的“自己人”。他不禁回想起李猛離去時的背影,虎背熊腰間卻透着一股孤勇的堅韌,恰似一棵在石縫中頑強生長了十年的樹,終於尋得了可以扎根的土壤。
“他提到的石縫,我一定要去探尋一番。”錢不凡的聲音雖輕,卻飽含着不容置疑的堅定,“秦三爺今晚去祭漩渦,這是絕佳時機——他們忙着‘喂糧’,不會留意礁石那邊的動靜。”
林婉兒的指尖猛地攥緊了手帕,焦急地說道:“這太危險了!三彎灘夜裏有巡邏兵四處巡查,漩渦又極其凶險,更何況你眼睛看不見……”
“看不見反倒有利。”錢不凡摸出案頭柳雲兒送的竹笛,“他們不會對一個瞎子有所防備。再說,我記住了漩渦的時辰,戌時漩渦歸中,此時水流最爲平緩,正好便於靠近礁石。”
傍晚時分,柳雲兒帶着一個身着水袍的少年前來:“這是醉春樓後廚的阿水,自幼在運河邊長大,水性靈動得比魚還厲害。他說能載你繞到礁石背面,避開巡邏兵。”阿水手裏緊緊握着一根麻繩,繩頭系着鐵鉤,自信滿滿地說道:“先生放心,就算閉着眼睛,我也能摸到‘鬼見愁’礁石。”
錢不凡伸手摸了摸阿水的胳膊,結實得如同歷經歲月沉澱的老鬆木,掌心布滿了磨礪出的繭子。他將那半張暗礁圖遞給阿水:“按照圖上所標去找,向左三丈,石縫裏有用桐油布包裹着的東西。”
入夜後的三彎灘,浪濤聲如同一頭巨獸在低沉咆哮。錢不凡趴在阿水的小船上,耳朵裏充斥着風聲、水聲,以及遠處隱隱傳來的號角聲——那是秦三爺的人在祭漩渦,念着晦澀難懂的禱詞,其間還夾雜着麻袋落水的沉悶聲響。
“到了!”阿水突然低聲喝道,小船猛地顛簸了一下,撞上了礁石。錢不凡在阿水的攙扶下站到礁石上,腳下溼滑的青苔仿佛抹了油一般,他死死地攥着阿水遞來的鐵鉤,指尖觸碰到了冰涼的石縫。
“在這兒!”阿水的聲音帶着難以抑制的急切與顫抖,從石縫裏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木匣,裹着的桐油布雖已陳舊,但防水功能依舊完好。錢不凡接過木匣,指尖摸到鎖扣——竟是一朵蓮花,與林婉兒表哥送來的舊木盒上的鎖扣一模一樣。
他拿出舊木盒,將兩個蓮花鎖扣對齊,輕輕一轉,“咔噠”兩聲,木匣打開了。裏面鋪着一層防潮的油紙,包裹着一卷賬冊,還有一塊玉佩,上面刻着一個“錢”字。
“快撤!”阿水突然用力拽了他一把,“巡邏兵往這邊來了!”
錢不凡趕忙把賬冊塞進懷裏,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跟着阿水跳回小船。剛劃出兩丈遠,就聽見礁石那邊傳來呵斥聲,火把的光在浪尖上搖曳晃動,如同追來的狼眼。
小船在漩渦邊緣劇烈打轉,阿水奮力劃槳,嘴裏不停地念叨着:“戌時歸中,水流向東……穩住!”錢不凡雖看不見,但能清晰地感覺到船身被一股力量推着前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穩穩托着,恰好避開了巡邏兵的火把。
回到繡坊街時,天已接近破曉。錢不凡把賬冊攤開在“奇思閣”的桌上,讓林婉兒念——上面一筆筆記載着“正德七年七月,三彎灘‘祭糧’三百石,入秦府糧倉”“正德八年六月,損耗五百石,換鹽十引”,最後一頁畫着一張地圖,標注着“蘆葦蕩秘倉”,旁邊寫着“秦奎私藏,約萬石”。
“這就是證據……”林婉兒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錢尚書當年彈劾的,正是此事!”
錢不凡捏着那枚刻有“錢”字的玉佩,冰涼的玉質透過掌心傳來絲絲涼意,仿佛父親的手在輕輕按壓他的肩膀。十年了,那些被歲月掩埋的真相,終於順着旋渦的水流,呈現在他的眼前。
正說着,門被輕輕推開,李猛站在門口,肩上落滿了晨露。“先生拿到了?”他甕聲甕氣地問道,看到桌上的賬冊,忽然單膝跪地,聲音哽咽:“老尚書,小的找到證據了……”
錢不凡扶起他,掌心觸碰到李猛背上的刀鞘,冰冷而堅硬。“現在還不是道謝的時候。”他把賬冊重新裹好,“你能確定蘆葦蕩秘倉的位置嗎?當年這麼多證據都未能扳倒秦丞相,我爹還被流放,此事不能操之過急!”
李猛點了點頭:“我在那兒當纖夫時,偷偷摸熟了地形,秘倉入口在一棵老槐樹下,有重兵把守。”
這時柳雲兒匆匆跑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只信鴿:“醉春樓的信鴿,老鴇說秦奎今早召集了親信,宣稱‘三彎灘丟了東西,要全城搜捕瞎子’!”
錢不凡的心猛地一沉。看來秦三爺已經發現石縫裏的東西不見了。
李猛立刻拔刀護在門口,刀鞘撞擊門框,發出沉悶的聲響。“阿水呢?”錢不凡突然問道。
“我讓他去蘆葦蕩盯着,要是秦奎轉移糧食,立刻報信。”柳雲兒放飛信鴿,“這鴿子能傳遞消息,我們在玲瓏閣外等候消息。”
錢不凡最後看了一眼案例牆,第三塊木板上的“旋渦時辰”還在,旁邊新添的“李猛線索”墨跡尚未幹透。他忽然笑了,這笑容讓林婉兒和柳雲兒都愣住了——這瞎子的笑容裏,沒有絲毫畏懼,只有一種成竹在胸的自信。
“走。”他拄起木棍,指尖觸碰到門把的瞬間,仿佛觸摸到了十年前父親離家時的背影。
門外晨光正好,灑在青石板上,宛如鋪上了一層碎金。錢不凡知道,三彎灘的漩渦隱藏了十年的秘密,該隨着今日的陽光,大白於天下了。
玲瓏閣的燈籠比別處亮得早,紅綢裹着竹骨,映得青石板都泛着暖光。錢不凡跟着林婉兒的表哥繞到後院,院角的老槐樹影裏藏着個小柴房,阿水正蹲在柴堆上啃幹糧,見他們來,忙抹了抹嘴:“秦奎的人在往馬車上搬糧袋,老槐樹下的秘倉門開着,至少有二十個兵守着!”
林婉兒的表哥是玲瓏閣的賬房,身着一件青布長衫,手裏攥着本賬冊當作幌子:“張御史在‘鬆風閣’雅間,我剛送茶進去,他身邊只帶了個護衛。只是秦三爺的人守在樓梯口,盤查得極爲嚴格。”
錢不凡摸出那卷用油紙裹着的賬冊,指尖觸到紙頁邊緣的磨損——這是十年的風霜,是父親用性命護下的鐵證。“得讓張御史親眼看見。”他低聲說道,“表哥,你能不能借送點心的由頭,把這賬冊遞進去?就說‘有人托玲瓏閣的老主顧轉交,關乎漕運大案’。”
表哥猶豫了片刻,接過賬冊塞進點心盒底層:“我試試。張御史是出了名的剛正,若真是大案,他定會接。”
柴房外忽然傳來靴底碾過石子的聲響,李猛猛地拔刀,刀身映着月光,亮得刺眼。“是巡邏兵!”柳雲兒往柴房深處縮了縮,“他們在挨家挨戶查瞎子!”
錢不凡摸了摸牆角的掃帚,忽然說道:“李猛,你往東街跑,故意讓他們看見——就說‘看見個瞎子往那邊跑了’,引開他們。”
“那你怎麼辦?”李猛攥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我有法子。”錢不凡扯下頭上的布巾,露出瞎眼,又往臉上抹了把鍋底灰,“玲瓏閣的雜役裏有個獨眼老漢,我扮他去倒泔水,沒人會留意。”
李猛咬了咬牙,轉身撞開柴房後窗,腳步聲故意踏得很重,朝着東街狂奔而去。巡邏兵的呵斥聲、馬蹄聲立刻追了過去,後院的空氣瞬間鬆了半分。
林婉兒掏出塊玉佩塞給錢不凡——是她爹的私章玉佩,刻着個“林”字:“若被盤查,就說你是林府的雜役,來給表哥送東西。”
錢不凡剛跟着雜役的隊伍混出柴房,就見林婉兒的表哥從樓梯口跑下來,臉色發白:“張御史接了賬冊!但他說‘空口無憑,需見實物’,讓你們帶他去蘆葦蕩秘倉!”
話音未落,雅間方向忽然傳來茶杯落地的脆響,接着是張御史的怒喝:“豈有此理!十年損耗萬石,竟全入了私倉!”
秦三爺的聲音緊跟着炸響:“張御史在查什麼?莫非見不得秦家好?”
樓梯口的兵丁瞬間拔刀,寒光在燈籠下晃得人眼暈。錢不凡拽着表哥往泔水池邊躲,池邊堆着半人高的空酒壇,正好能藏住他。
“鬆風閣的門被撞開了!”柳雲兒從廊柱後探出頭,發髻上的銀簪都歪了,“張御史被秦三爺的人堵在裏面!”
錢不凡忽然摸到腰間的竹笛——是柳雲兒送的那支,笛身上刻着《花妖》的曲譜。他忽然吹了起來,調子是《花妖》裏最悲的一段,笛聲穿過喧鬧的人聲,直往“鬆風閣”飄去。
張御史的護衛是個懂樂的,聽見笛聲忽然喊道:“這是《花妖》的調子!”
張御史猛地看向窗外,目光掃過泔水池邊的酒壇,忽然拍案:“秦三爺好大的膽子!竟敢在玲瓏閣私設刑堂?來人!隨我回府擬奏折!”他故意拔高聲音,手卻悄悄往窗外扔了塊石子,正落在錢不凡腳邊。
秦三爺的人被“擬奏折”三個字唬住,遲疑間,張御史的護衛已經護着他沖下樓梯,撞開兵丁往街上去了。
錢不凡吹着笛,看着張御史的背影消失在燈籠影裏,忽然笑了。他知道,張御史接了石子,定是看清了他藏身處,也明白了“蘆葦蕩秘倉”才是實物證據。
後半夜的風裏帶着稻殼的香氣,阿水駕着小船在蘆葦蕩裏悄然穿行,船頭坐着錢不凡和李猛。遠處的老槐樹下,火把如星子般閃爍晃動,秦奎的人正把最後一批糧袋搬上馬車。
“張御史的人該到了。”錢不凡摸出那枚“錢”字玉佩,月光透過蘆葦縫隙落在玉上,泛着溫潤的光澤。
話音剛落,蘆葦蕩外忽然響起號角聲,接着是兵刃相接的清脆聲響。阿水跳起來喊道:“是官兵!穿的是禁軍的甲!”
李猛的刀“哐當”出鞘,卻被錢不凡按住。“是張御史請的兵。”他把玉佩揣回懷裏,“秦奎的私倉被抄,賬冊又是鐵證,這一次,他麻煩大了。”
小船靜靜漂在蘆葦蕩中央,遠處的廝殺聲漸漸低沉,只有風吹蘆葦的沙沙聲,仿佛在訴說着十年的沉冤終於要浮出水面。錢不凡忽然想起破廟裏的幹草堆,想起案例牆上的一個個條目,想起林婉兒娟秀的字跡、柳雲兒的桂花糖、李猛十年的等待……這些零碎的溫暖,終究匯聚成了照亮黑暗的光。
天快亮時,張御史的護衛撐着船來接,手裏捧着那卷賬冊,邊角沾着些泥,卻更顯真切。“御史大人讓我轉告先生,三日後早朝,他會奏請陛下重審錢尚書案。”
護衛的聲音裏帶着敬佩,“大人說,先生的‘點子’,比刀劍還管用。”
回繡坊街的路上,晨光把“奇思閣”的招牌照得發亮。林婉兒正在案例牆前添新條目,筆尖懸在半空,見錢不凡回來,忽然紅了眼眶:“該寫‘錢尚書案昭雪’了,對嗎?”
錢不凡笑着點頭,指尖撫過“待解:三彎灘漩渦異狀”那行字,忽然說道:“改成‘已解’吧。暫時到此爲止,秦丞相在朝堂經營這麼多年,靠這還動不了他。”
三彎灘的漩渦,從此再不用“喂糧”了。運河的水會載着新糧,穩穩地流向需要的地方,就像那些藏了十年的光,終於順着水流,照亮了大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