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彎灘的風波逐漸平息,繡坊街也慢慢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景象。不過,明眼人都能察覺到,“奇思閣”的門檻比以前更高了。不僅商戶和學子頻繁光顧,就連官府小吏也時常前來討教主意,還傳言“京兆尹大人誇贊先生的法子‘節省官力、造福民生’”。
這日午後,柳雲兒帶着兩個醉春樓的姑娘來到“奇思閣”,手中捧着一套嶄新的水袖舞衣。青碧色的緞面上繡着纏枝蓮,針腳細密得連紋路都清晰可辨。“先生,再過一個月便是京都花魁大選,往年都是玲瓏閣的蘇燕燕摘得桂冠,今年我們也想爭一爭。”柳雲兒的聲音裏透着一絲雀躍,又隱隱夾雜着些許緊張,“老鴇說,要是能奪得花魁,醉春樓就能蓋過玲瓏閣,往後姑娘們的日子也能更舒坦些。”
錢不凡伸手輕輕撫摸舞衣的料子,指尖順着冰涼的絲線滑過,問道:“往年的花魁賽,都比拼哪些項目呢?”
“無非就是唱曲、跳舞、對對子和詩詞。”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小姑娘搶先回答,“蘇燕燕去年憑借一支《霓裳羽衣舞》奪得魁首,今年聽說又請了宮裏的樂師編排新曲。”
“今年有哪幾位是奪魁的熱門人選呢?”錢不凡又追問。
小姑娘趕忙笑着回應:“玲瓏閣的蘇燕燕,紅袖招的楊雨嫣,還有我們醉春樓的雲兒姐。”
錢不凡微微一笑,指尖在案頭輕輕敲擊着,說道:“那咱們醉春樓得改變一下往年的策略,從花魁賽的章程入手。”
他示意林婉兒取來紙筆,隨後口述新章程,林婉兒的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第一關:初露鋒芒。此關不拼唱功與舞技,而是比拼‘新意’。讓姑娘們各自拿出一項‘壓箱底的本事’——比如擅長調配新香的,當場調制一款‘醉春香’;會裁剪衣服的,在半盞茶的時間內改出一件新樣式;哪怕是會說書的,講一段鮮爲人知的短故事。台下觀衆通過扔花箋投票,選出前二十名。”
柳雲兒眼睛一亮,稱贊道:“這法子妙極!蘇燕燕只會跳舞,而咱們樓裏的眉嫵姑娘會用花瓣拼畫,阿蠻會模仿各種鳥叫,肯定能脫穎而出!”
“第二關:匠心獨運。”錢不凡接着說道,“給姑娘們設定相同的題目,諸如‘月’‘春’‘離別’,讓她們自行編詞、譜曲、設計身段,就連衣裳首飾都得與題目意境相契合。這一關邀請三位評委——一位老戲班班主評判‘戲韻’,一位綢緞莊掌櫃評判‘衣飾’,一位國子監先生評判‘詞意’。選出前五名。”
林婉兒停下手中的筆,面露疑惑:“連衣裳都要自己設計?這難度會不會太大了?”
“不難。”錢不凡看向柳雲兒,“你們不是有‘帶景花’的綢緞嗎?讓眉嫵姑娘以花瓣畫爲底,繡娘們連夜趕制‘月痕裙’‘春燕釵’,再配上《花妖》裏的詞句,比如‘錢塘東,臨安北’,既富有新意,又蘊含故事,評委怎會不心動?”
柳雲兒緊緊攥着帕子,指尖都泛白了,急切地問:“那最後一關呢?”
“第三關:百花爭豔。”錢不凡的聲音放輕,卻帶着一股堅毅,“不設題目,讓姑娘們訴說一段‘心裏話’——不必唱歌,也不必跳舞,就講講自己最想做的事。無論是想贖身回鄉,還是想開一家小繡坊,亦或是想讓家鄉的小調傳遍京都。台下觀衆用銀釵投票,一支銀釵等同於十張花箋,得票最多者即爲花魁。”
“說心裏話?”林婉兒愣住了,“哪有花魁賽比這個的?”
“就比這個。”錢不凡摸出柳雲兒送的竹笛,笛身上的《花妖》曲譜已被摩挲得發亮,“百姓們看膩了千篇一律的歌舞,反而稀罕這種真性情的表達。蘇燕燕只會模仿宮廷舞,哪比得上咱們樓裏的姑娘,每個人都有着充滿煙火氣的故事?”
他稍作停頓,又補充道:“對了,讓醉春樓的掌櫃去官府報備,就說今年花魁賽增設‘平民評委’,任何人只需花一文錢買張花箋,就能進來觀看。再請人將三關的章程寫成告示,張貼在京都的大街小巷。”
錢不凡設計這章程,一方面是爲了幫柳雲兒她們奪得花魁,另一方面,是想借花魁賽的熱鬧,讓“奇思閣”的名號傳得更遠更廣。秦奎在朝堂經營多年,僅憑漕運賬冊難以撼動他,但若能借花魁賽引發“變數”,或許就能找到新的突破口。
“最後的詩詞比拼環節,蘇燕燕有京都第一才子公孫策撐腰,公孫策號稱大乾最年輕的詩仙呢。還有楊雨嫣,秦三爺爲她請來了江南第一才子慕容雲飛!”丫鬟小翠滿臉擔憂地說道。
“往年詩詞比拼的都是些什麼內容?”錢不凡問道。
“無非是風花雪月、才子佳人之類的詩詞,其中描寫美人的最多。”柳雲兒補充道。
“詩詞環節不用擔心,我們有京都雙珠之一的林大才女林婉兒,肯定沒問題。”錢不凡神秘地一笑。
“那怎麼行,我不擅長風月詩詞……”林婉兒着急地說道。
錢不凡使了個眼色,林婉兒走近他身旁,他附耳低語:“到時候就這樣……”林婉兒越聽眼睛越亮。
窗外的綠蘿又抽出一片新葉,卷着葉尖,宛如一個藏不住的秘密。錢不凡心裏明白,這場花魁賽,不僅僅是姑娘們之間的較量,更是他精心布局的一步棋……
而繡坊街的風,已然開始朝着“新奇”的方向吹拂。賣糖畫的老漢琢磨起了“花魁糖人”,西市的郎中把“便民法”編成了順口溜,就連案例牆上的“待解”條目裏,也悄悄添上了一行:“花魁賽的意外之喜”。
誰也無法預料,這場看似平常的花魁賽,將會讓京都的局勢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花魁賽當日,京都最大的戲樓“聚仙台”被擠得水泄不通。台下人頭攢動,有提着鳥籠的公子哥,有挎着菜籃的民婦,連賣糖葫蘆的老漢都擠在角落——一文錢一張的花箋票,讓尋常百姓也能湊回熱鬧,這在京都可是從未有過的新鮮事。
後台更是熱鬧非凡。玲瓏閣的蘇燕燕正對着銅鏡精心描眉,一身水紅舞衣上鑲嵌着珍珠,身後站着個白面書生,正是“京都第一才子”公孫策,正低聲爲她修改新詞;紅袖招的楊雨嫣則在試穿新繡的“蝶戲牡丹”裙,江南才子慕容雲飛在旁撫琴,琴音婉轉卻透着刻意的華麗。
醉春樓的姑娘們卻在忙另一樁事:眉嫵將曬幹的桃花、杏花碾成粉,正往素絹上拼“錢塘春景”;阿蠻蹲在窗台上,對着檐角的麻雀學叫,學得惟妙惟肖;柳雲兒則穿着件半舊的青布裙,裙角還沾着點繡線——那是她昨夜趕繡“歸燕圖”時蹭上的。
“別緊張。”錢不凡坐在後台角落的陰影裏,聲音壓得極低,遞給林婉兒一張紙條,“第一關評委裏有個老戲班班主,最愛熱鬧,阿蠻學鳥叫時,讓她故意‘驚飛’檐角的麻雀,班主準會叫好。”
林婉兒把紙條塞給阿蠻,又轉頭對錢不凡輕聲道:“樓下來了個穿月白長衫的少年郎,氣度不凡,身邊跟着個侍衛,不像普通看客。”那少年面龐白皙如玉,線條柔和中不失英氣,仿佛是精雕細琢的羊脂玉。劍眉斜飛入鬢,恰似靈動的柳葉,爲他添了幾分英挺;雙眸明亮清澈,宛如一泓清泉,偶爾閃爍的狡黠光芒,又似靈動的星辰,透露出他的聰慧俏皮。高挺的鼻梁下,嘴唇不點而朱,恰似三月初綻的桃花,爲這張“俊臉”添了一抹柔和。
錢不凡側耳聽去,果然傳來一串清脆的玉佩聲,腳步輕快卻帶着股不自覺的貴氣。“不管是誰,按章程來。”他指尖在膝頭敲了敲,“記住,咱們比的不是排場,是人心。且看這三關,誰能接得住這驚鴻之變。”
第一關“初露鋒芒”開場,蘇燕燕跳了段改良的《霓裳羽衣舞》,衣上珍珠滾動耀眼,台下花箋扔得密集,不過大多是公子哥捧場。楊雨嫣彈了首《春江花月夜》,琴技精湛,卻少了些新意。
輪到醉春樓時,阿蠻率先出場。她沒有跳舞,只是在台中央一站,忽然學起了黃鶯叫,聲音清越婉轉,引得檐角的麻雀真的撲棱棱飛起來,落在台邊的欄杆上。她接着學斑鳩叫、喜鵲叫,最後竟模仿出“子母燕相喚”的親昵聲,連台下的老嬤嬤都笑着抹淚:“這不是我家屋檐下那對燕子嗎?”
花箋如雨點般紛紛飛來,數量遠超蘇燕燕。接着眉嫵捧着素絹上台,指尖沾着花瓣粉,三兩下便拼出一幅“雨打梨花”,粉白花瓣與黛青柳枝相互映襯,竟比畫的還要靈動。“這是‘帶景花’的新樣子。”她輕聲說道,“錢先生說,尋常花草裏藏着最真實的景致。”
台下忽然響起一聲清朗的笑聲:“有意思!比那些鑲金戴銀的新鮮多了!”
林婉兒順着聲音望去,正是那穿月白長衫的少年郎,眉眼俊朗,嘴角噙着笑,眼神裏滿是好奇——正是女扮男裝的趙倩公主。她今日偷偷溜出宮,本只想看場熱鬧,卻被這“鳥語花香”深深吸引。
第二關“匠心獨運”,題目是“春”。蘇燕燕的舞衣繡滿了牡丹,公孫策爲她寫的詞是“牡丹開盡春正好”,華麗卻落入俗套;楊雨嫣唱了首“春風拂柳燕雙飛”,曲調優美卻缺乏新意。
柳雲兒最後出場,依舊穿着那件半舊的青布裙,裙角繡着一只小小的歸燕。她既沒唱也沒跳,只是念了一段自己編的小調:“東家阿婆摘新茶,西家阿弟放紙鳶,我娘倚門盼歸燕——春天是盼着的暖,不是園子裏的花。”她的聲音不算響亮,卻如同春風拂過麥田,台下先是安靜了片刻,緊接着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
趙倩身旁的侍衛低聲道:“公主,這詞太俗氣了……”
“不俗。”趙倩搖搖頭,指尖無意識地敲着扶手,“宮裏的春天是畫師畫出來的,這才是真正的春天。”
第三關“百花爭豔”,柳雲兒沒有講述遠大志向,只是紅着眼圈說道:“我想在老家開個小繡坊,教村裏的姑娘繡‘帶景花’,讓她們不用離鄉就能掙錢。”
這話一出,台下的民婦們感動得淚水漣漣,銀釵扔得比花箋還多。連評委都眼眶泛紅:“這才是姑娘家實實在在的念想。”
最終進入詩詞比拼環節時,只剩下柳雲兒、蘇燕燕、楊雨嫣三人。公孫策爲蘇燕燕吟了首《美人賦》,辭藻華麗,滿是“膚若凝脂”“眸似秋水”之類的詞句;慕容雲飛爲楊雨嫣寫了“紅袖添香夜讀書”,柔情蜜意卻未能擺脫才子佳人的老套。
輪到柳雲兒時,她有些緊張,悄悄看了眼後台。錢不凡正對着林婉兒低語,林婉兒點點頭,遞給柳雲兒一張紙條。
柳雲兒展開紙條,輕聲念道:“《繡娘詞》——針尖挑落月,線尾系着春,十指磨出繭,縫暖萬家身。不求君王賞,只盼歸故人。”
整首詞沒有一句描寫美人,卻將繡娘的辛苦與期盼刻畫得淋漓盡致。台下先是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比之前更爲響亮的叫好聲。
趙倩猛地前傾身子,問侍衛:“這詞是誰寫的?有股子堅韌勁兒,不像那些酸儒的腔調。”
侍衛剛要去查,就見林婉兒從後台走出,手裏還捏着一支筆,指尖沾着墨——顯然是剛寫好的。趙倩笑了:“原來是林記綢緞莊的小姐,難怪懂得繡娘的辛苦。”
她忽然起身,往台上扔了一支玉簪,簪頭刻着一朵小蓮花,正是宮廷樣式。“這詞,我投一票。”
台下頓時一陣騷動——誰都看得出這少年郎身份不凡,玉簪更是價值不菲。公孫策臉色鐵青,慕容雲飛也愣住了。
最終,柳雲兒以壓倒性的優勢奪得花魁。後台裏,柳雲兒抱着花魁獎杯喜極而泣,眉嫵和阿蠻在一旁歡笑,林婉兒悄悄給錢不凡遞了一杯茶:“你這《繡娘詞》,可比那些風花雪月的詩詞厲害多了。”
錢不凡接過茶,聽到前台傳來趙倩的聲音,帶着些許雀躍:“去問問林小姐,這詞的靈感是從哪兒來的?我想認識寫詞的人。”
他嘴角微微上揚。花魁賽的“意外之喜”,終究還是來了。那支蓮花簪,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顆石子,在他與那位神秘“少年郎”之間,泛起了一圈新的漣漪。
而聚仙台的燈籠,正將柳雲兒的喜悅、趙倩的好奇、錢不凡的從容,一同映照在京都的春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