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府今日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正廳內外早已布置得煥然一新,朱漆廊柱擦拭得鋥亮,大紅壽字燈籠高懸,空氣中彌漫着酒菜香氣與脂粉甜香混雜的味道。賓客如雲,多是蕭震霆在朝中的同僚及其家眷,錦衣華服,珠光寶氣,談笑聲、寒暄聲匯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
蕭雲傾在沈嬤嬤的陪伴下,踏入了這片喧囂的中心。她穿着一身半舊的湖藍色杭綢襦裙,料子雖已洗得有些發白,但漿洗得幹幹淨淨,熨燙得一絲不苟,裙擺上僅有的幾處淡雅繡花也被細心打理過。烏發梳成簡單的雙平髻,簪着一支素銀簪子,通身上下再無多餘飾物。這身裝扮在滿堂錦繡中顯得格格不入的素淨,甚至有些寒酸,卻襯得她那張清麗脫俗的臉龐愈發沉靜淡然,身姿如修竹般挺直,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度。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好奇的、審視的、憐憫的、鄙夷的……像細密的針,無聲地刺探着。蕭雲傾恍若未覺,目不斜視,步履從容地走向今日的壽星——端坐在正廳主位太師椅上的蕭老夫人。
蕭老夫人身着絳紫色福壽紋錦緞襖裙,頭戴赤金點翠抹額,富態的臉上堆着笑,正與身旁幾位誥命夫人說着話。見到蕭雲傾走近,她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眼神在她過於素淨的衣着上掃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只微微頷首,語氣平淡無波:“雲傾來了?身子可好些了?入座吧。”那關切,浮於表面,敷衍得緊。
“孫女給祖母請安,祝祖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蕭雲傾依禮福身,聲音清越,不卑不亢。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蕭老夫人那帶着審視和淡淡疏離的目光,仿佛並未感受到那絲不喜。
“嗯。”蕭老夫人應了一聲,便不再看她,轉頭又與旁邊一位夫人熱絡起來。
蕭雲傾面色不變,依言在爲她安排的、位置不算顯眼的位置坐下。她的目光,卻已悄然將廳中衆人的情態盡收眼底。
她的父親,鎮國大將軍蕭震霆,正被幾位武將同僚圍着敬酒。他身材魁梧,面容剛毅,穿着深色錦袍,更顯威嚴。此刻他臉上帶着應酬的笑意,但眼神深處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對後宅瑣事的漠然。他偶爾瞥向女眷這邊,目光在蕭雲傾身上停頓了一瞬,帶着些許復雜,似乎在確認她的存在,又似乎只是例行公事的一瞥,隨即又轉開,並未過多停留。顯然,後宅之事,在他心中遠不及軍務重要。
而她的繼母林氏,今日則是盛裝出席。一身正紅色金線繡牡丹的華服,襯得她容光煥發,滿頭珠翠,行動間環佩叮當。她正穿梭於各桌女眷之間,笑語盈盈,八面玲瓏。對身份尊貴的夫人,她態度恭謹謙卑;對地位稍遜的,則顯得親切隨和;面對蕭老夫人時,更是體貼入微,親手布菜斟茶,儼然一副孝媳賢妻的模樣。她仿佛一個天生的戲子,將“賢良淑德”四個字演繹得淋漓盡致。若非蕭雲傾深知其蛇蠍心腸,幾乎也要被這完美的表象迷惑。
蕭雲傾的目光在林氏身上停留片刻,便轉向了今日的另一位主角——她的庶妹,蕭玉婉。
蕭玉婉今日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一身嬌嫩的鵝黃色雲錦長裙,梳着時下流行的飛仙髻,簪着精巧的赤金步搖和點翠珠花,耳墜明珠,腕套玉鐲,通身洋溢着少女的嬌豔與貴氣。她如同花蝴蝶般,輕盈地圍繞在幾位身份顯赫的貴女身邊,言笑晏晏,聲音清脆悅耳,姿態嬌憨可人,引來不少年輕公子哥兒的注目。她似乎很享受這種衆星捧月的感覺,眼波流轉間,帶着掩飾不住的得意。然而,當她的目光不經意掃過角落裏的蕭雲傾時,那眼底深處瞬間掠過的怨毒和嫉恨,像淬了毒的冰針,雖一閃而逝,卻逃不過蕭雲傾敏銳的感知。
蕭玉婉很快又掛上甜美的笑容,仿佛剛才那一眼只是錯覺。她甚至端起一杯果酒,嫋嫋娜娜地向蕭雲傾這邊走來。
“姐姐,”蕭玉婉的聲音帶着刻意的親昵,臉上是毫無破綻的關切笑容,“你身子剛好,怎麼也來了?這裏人多嘈雜,可別累着了。”她說着,目光卻在蕭雲傾樸素的衣裙上轉了一圈,隱含的優越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
蕭雲傾抬起眼,平靜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似笑非笑:“祖母壽辰,做孫女的怎能缺席?妹妹有心了。”她語氣平淡,既無感激也無怨懟,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這平靜的態度,反而讓蕭玉婉精心準備的“關懷”顯得無處着力,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蕭玉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又恢復如常,聲音愈發甜膩:“姐姐說得是。只是……”她話鋒一轉,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周圍幾桌人隱約聽到,“姐姐久病初愈,想必也沒準備什麼像樣的壽禮吧?不過祖母最是慈愛,定不會介意的。”她眨着無辜的大眼睛,仿佛只是無心之言。
這話語裏的惡意,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藥。周圍的竊竊私語聲似乎更清晰了些,幾道目光帶着審視和憐憫再次投向蕭雲傾。
沈嬤嬤站在蕭雲傾身後,氣得臉色發白,手指緊緊攥着衣袖。
蕭雲傾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端起手邊的清茶,輕輕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清晰而穩定:“祖母慈愛,是長輩的恩德。做晚輩的,心意到了便是孝道。我雖身無長物,卻也親手爲祖母抄錄了百卷《無量壽經》,只盼祖母身體康泰,福澤綿長。禮輕情意重,想來祖母是明白的。”她放下茶杯,目光坦然迎向蕭玉婉,那眼神清澈平靜,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隱秘的角落。
蕭玉婉被她看得心頭一窒,準備好的譏諷話語竟一時卡在喉嚨裏。她沒想到蕭雲傾會如此坦然承認“身無長物”,更搬出了“親手抄經”這份看似樸實卻極重的心意,讓她那些炫耀的心思顯得格外淺薄可笑。尤其蕭雲傾最後那句“祖母是明白的”,更是將她置於一個質疑祖母心胸的尷尬境地。
她張了張嘴,最終只能強笑着掩飾:“姐姐真是有心了。”便訕訕地轉身,回到了她那群貴女同伴之中,只是那背影,透着一絲狼狽。
蕭雲傾收回目光,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冷芒。這壽宴,果然是一池深不見底的渾水。林氏的僞善,蕭玉婉的惡毒,蕭老夫人的偏心,蕭震霆的漠然,都在這觥籌交錯、衣香鬢影之下,無聲地涌動、發酵。而她,這個被人視爲“病秧子”、“廢物”的嫡長女,就是這潭渾水中,那顆即將打破平靜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