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壟斷原料的行動雖然盡量低調,但涉及的資金流和物資調動實在太過龐大,如同一頭試圖在淺水潭中隱匿行蹤的巨鯨,終究還是掀起了無法忽視的波瀾。
首先察覺到不對勁的,是沈家總號的大掌櫃。他例行核對各鋪面流水和庫銀支取時,愕然發現近幾日從少爺私庫以及幾個與城西工坊關聯的賬目上,流出了數筆極其驚人的款項,用途標注含糊,只寫着“購料”、“雜支”。粗略一算,短短兩三天,竟已支出近萬兩白銀!這幾乎相當於沈家名下最大綢緞莊半年的純利!
大掌櫃不敢怠慢,火速報給了總管家族賬目的二爺,也就是沈聿的一位族叔。這位族叔素來謹慎,一看這數目和去向,頭皮都炸了,立刻意識到這絕非少爺平日吃喝玩樂的小打小鬧,怕是捅出了天大的窟窿!他連滾爬爬地直奔主宅,將賬本捧到了沈萬山面前。
沈萬山起初還不甚在意,以爲兒子又在折騰他那“香皂”,幾百兩銀子打了水漂。當他漫不經心地掃過那賬目上觸目驚心的數字,以及後面附着的、福伯支取款項時畫押的條子,一張富態的臉瞬間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最後漲成了紫紅色!
“孽障!這個孽障!!!”
一聲雷霆般的怒吼從沈家主宅書房爆發出來,震得窗櫺嗡嗡作響。桌上的名貴紫砂壺被沈萬山一把掃落在地,“啪”地一聲摔得粉碎!
“上萬兩!上萬兩白銀!就讓他幾天功夫糟踐出去了?!他買的是什麼?!是龍肝鳳髓嗎?!還是把揚州城的地皮刮了一層?!”沈萬山氣得渾身發抖,手指哆嗦地指着賬本,對着面前噤若寒蟬的族弟和掌櫃咆哮,“他人呢?!把他給我揪回來!立刻!馬上!”
下人連滾爬爬地跑出去,不一會兒又面無人色地回來稟報:“老爺…少爺他…他還在城西工坊裏,說…說正到緊要關頭,誰也不見…”
“誰也不見?!反了!反了天了!”沈萬山氣得眼前發黑,差點背過氣去。他一把推開想要攙扶他的下人,怒吼道:“備轎!去城西!我倒要看看,這個逆子到底在搞什麼鬼名堂!他今天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我打斷他的腿!”
… …
當沈萬山的轎子怒氣沖沖地停在廢棄染坊門口時,沈聿正對着新送來的一批桂花蒸餾露的發貨單和賬單,眉頭緊鎖。這批頂級金桂的提取液價格遠超他的預估,再加上之前壟斷油脂鹼面的巨大開銷,他手上的現銀已經快要見底了。
“福伯,我私庫裏那幾件前朝的古玩,你盡快找人脫手,價格低點也無所謂,要快…”他話未說完,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喧譁和父親那熟悉卻從未如此暴怒的吼聲。
“逆子!你給我滾出來!”
沈聿心裏猛地一沉。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身上皺巴巴的髒污短打,對一臉驚慌的福伯低聲道:“穩住裏面,別停。”然後硬着頭皮走了出去。
剛出工坊門,就看到父親沈萬山站在那一片狼藉的院子裏,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手裏死死攥着一本賬冊,看他的眼神仿佛要噴出火來。
“爹…”
“別叫我爹!我沒你這種敗家兒子!”沈萬山根本不給他說完話的機會,猛地將手中的賬冊劈頭蓋臉地砸向他,“你看看!你給老子好好看看!這才幾天?!啊?!上萬兩銀子!你告訴我!銀子呢?!你造出什麼金山銀山了?!啊?!”
賬冊砸在沈聿身上,散落一地。他沒有躲,也沒有去看,只是挺直了脊背,迎着父親暴怒的目光,沉聲道:“爹,銀子都變成了原料,囤在貨倉裏。這是必要的投入…”
“必要的投入?!”沈萬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氣得笑出聲來,笑聲卻比哭還難聽,“必要?!姓沈的!我沈萬山十六歲出來闖碼頭,摸爬滾打幾十年,什麼生意沒見過?!就沒見過你這麼‘必要’的投入!豬油!鹼面!花瓣!你告訴我!你這是要做生意還是要開粥廠舍給全城乞丐吃?!你這投入的是一本萬利嗎?!你這投的是無底洞!是打水漂!連個響都聽不見!”
他越說越氣,大步上前,指着沈聿的鼻子罵道:“我原以爲你只是胡鬧,虧個幾百兩上千兩,老子就當給你買個教訓!可你呢?!你是要抄我的家啊!是要把這偌大家業徹底敗光啊!你是不是被什麼邪祟迷了心竅了?!啊?!”
“爹!這不是胡鬧!”沈聿也提高了聲音,試圖解釋,“我做的是一種叫香皂的新東西,去污能力極強,還能帶香味,一旦成功,利潤絕對遠超您的想象!現在投入是爲了搶占市場,是爲了…”
“放屁!”沈萬山粗暴地打斷他,“什麼狗屁香皂!我聽都沒聽過!就算真有這東西,值得你砸進去上萬兩真金白銀?!值得你把整個揚州的原料市場攪得天翻地覆?!現在外面多少人都在看我沈家的笑話!看我這兒子是不是瘋了!”
他痛心疾首地捶着自己的胸口:“沈聿!我告訴你!沈家這份家業,不是大風刮來的!是我和你祖父,兩代人,一滴汗一滴血攢下來的!不是給你這麼糟踐的!你馬上給我停了!立刻!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原料能退的退掉,不能退的趕緊低價處理!收回多少算多少!然後給我滾回府裏閉門思過!沒有我的允許,再也不準碰生意!聽見沒有!”
沈聿看着父親那因暴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臉,聽着那全然否定、毫不信任的話語,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倔強沖上心頭。他知道父親無法理解,無法理解林凡的威脅,無法理解系統的存在,更無法理解這款產品背後可能帶來的顛覆性利潤和…生存機會。
“爹!不能停!”他咬着牙,寸步不讓,“現在停了,之前所有的投入就真的全打水漂了!而且…而且會錯過最重要的時機!會…會讓我們沈家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他無法說出真相,只能試圖用最嚴重的後果來警示。
“萬劫不復?!”沈萬山氣得渾身發顫,“我看再讓你折騰下去,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我告訴你!這個家!現在還是我說了算!你給我…”
他的話突然頓住了。因爲他看到,兒子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竟然滾下了大顆大顆的眼淚。不是委屈的哭,也不是害怕的哭,而是一種…混合着極度疲憊、巨大壓力、不被理解的痛苦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執拗的淚水。
沈聿沒有擦眼淚,任由它們滑過肮髒的臉頰,留下兩道清晰的痕跡。他用一種嘶啞的、卻異常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
“爹…我知道,我過去荒唐,敗家,不值得您信任。”
“但這一次,不一樣。”
“我不是在胡鬧,我是在救這個家。”
“您信我一次…就這最後一次。”
“如果…如果這次我真的敗光了家業,我…我沈聿…自請出族,絕無怨言!”
沈萬山徹底愣住了。他從未見過兒子露出這樣的神情,說出這樣的話。那眼神中的決絕和痛苦,不像是在演戲。自請出族…這話太重了!
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疲憊和深深的無力。他看着兒子那瘦削憔悴、沾滿污漬卻挺得筆直的背影,再看看這亂七八糟、煙氣熏天的工坊,以及散落在地上的賬冊…
他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累。
這個兒子,他打也打過,罵也罵過,關也關過,可似乎從來沒什麼用。這一次,他鬧得最大,也最…不一樣。
難道…真的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隱情?還是說…這孽障真的撞了邪了?
沉默,在父子之間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許久,沈萬山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緩緩地、極其疲憊地擺了擺手,聲音沙啞而無力:
“罷了…罷了…”
他不再看沈聿,轉身,步履有些蹣跚地走向自己的轎子。
就在要上轎的那一刻,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只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帶着一種認命般的絕望:
“福伯…”
跟在身後、嚇得魂不附體的老管家連忙應聲:“老…老奴在…”
“去…去賬上…再支五千兩…給他…”沈萬山的聲音裏充滿了疲憊和一種近乎心死的漠然,“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次…沈家…算是敗在他手上了…”
說完,他彎腰鑽進轎子,轎簾落下,隔絕了內外。
轎夫抬起轎子,緩緩離去,留下沈聿獨自一人,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裏,耳邊回蕩着父親那句“沈家算是敗在他手上了”,如同最終的審判。
五千兩…最後一次…
沈聿站在原地,任由晚風吹幹臉上的淚痕,冰冷刺骨。
他沒有感到喜悅,只有一種更加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責任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父親用這種方式,給了他最後一點信任,或者說,是徹底絕望前的最後一點縱容。
他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賬冊,拍去上面的灰塵,緊緊攥在手裏。
轉身,走回那依舊煙氣繚繞、卻承載着他所有希望的工坊。
門,在他身後關上。
接下來的路,真的只能靠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