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那一聲破釜沉舟的“好”,像是一塊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名爲“希望”的漣漪。
絕望並未消散,它依舊像山谷中的迷霧般濃重,但在這濃霧之中,卻被強行點亮了一盞微弱卻倔強的燭火。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這燭火的執掌者——蘇辰的身上。
在這一刻,蘇辰身上那屬於少年的青澀與憨厚仿佛被徹底剝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沉穩與決斷。他的眼神銳利如刀,掃過山洞內的每一個人,也掃過每一寸可用的空間與物資。
“時間緊迫,我們必須立刻動手!”蘇辰的聲音裏沒有絲毫的慌亂,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條理,“我們的敵人以爲勝券在握,在他們發起總攻之前,這段被他們輕視的時間,就是我們唯一的勝機!”
他沒有再提“山神”,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秦公子在內,都已將他的話語,默認爲神諭的延伸。
“爹!”蘇辰轉向蘇大山,“山洞最深處,靠左側岩壁的位置,那裏最隱蔽,也最靠近我們挖掘的水源。你和秦大哥一起,用砍刀和匕首,立刻在那裏挖一個三尺見方、兩尺深的坑!這是‘乾坤爐’的基座,也是‘地火’匯聚之所,絕不能有分毫差池!”
蘇大山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秦公子。讓一位身份尊貴的公子爺去幹挖坑的粗活?這……
秦公子卻沒有任何猶豫。他解下身上那件雖然沾染了血污、卻依舊能看出料子上乘的外袍,整齊地疊好放在一旁,露出了裏面精幹的緊身短打。他一言不發,從蘇大山腰間抽出那柄沉重的砍刀,掂了掂,徑直走向蘇辰指定的位置。
“尺寸,方位。”他言簡意賅,眼神中再無半分貴公子的矜持,只剩下軍人般的幹練與決絕。
蘇辰心中暗贊一聲,此人果然是能屈能伸的大人物。他迅速用石塊在地上畫出範圍,秦公子便二話不說,揮起砍刀,一刀一刀地劈向堅實的地面。蘇大山見狀,也不再多言,拿起自己的工具,跟了上去。兩個男人,一個養尊處優,一個勞碌半生,此刻卻像相識多年的搭檔,沉默而高效地開始了工作。
“娘!”蘇辰又轉向李慧蘭,“你和晴兒去把我們之前儲備的黏土全部搬過來,再取些幹草,切得越碎越好!記住,只要黏土,不要那些摻了太多沙石的!”
“欸!好!”李慧蘭擦幹眼淚,在這股緊張有序的氣氛感染下,她也找回了一絲主心骨,拉着蘇晴,手腳麻利地開始搬運物資。
分派完任務,蘇辰自己則沖向了洞口。他沒有出去,而是像一只敏銳的獵豹,利用岩石的掩護,仔細地觀察着外面的動靜。
山谷裏靜悄悄的,除了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聽不到任何異常。但這寂靜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蘇辰知道,在那些視線無法觸及的密林與岩石之後,至少有幾十雙冰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這個山洞,如同盯着墳墓的入口。
他不敢有絲毫大意。他必須親自確認,敵人確實是采取了圍困的策略,沒有強攻的跡象。這直接關系到他的計劃能否順利實施。
觀察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確認了外面沒有任何異動之後,蘇辰才悄然退回。
此時,秦公子和蘇大山已經挖出了一個半尺深的土坑。兩人的額頭上都布滿了汗珠,秦公子那雙曾經握過玉筆、執過帥印的手,此刻已是沾滿泥漿,甚至被粗糙的刀柄磨出了血泡,他卻仿佛毫無察覺,只是機械地重復着挖掘的動作。
蘇辰沒有去打擾他們,而是走到了李慧蘭和蘇晴身邊。小山一樣的黃黏土已經堆在了一旁,李慧蘭正用匕首費力地切割着幹草。
“娘,我來。”
蘇辰接過匕首,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幹草在他的手中仿佛變成了豆腐,被迅速切成一寸來長的碎段。然後,他指揮母親和妹妹,將清水、黏土、碎草段按照一個特定的比例混合在一起。
“三份土,一份草,水要慢慢加,和成不粘手的泥團!”
這在蘇家人看來玄之又玄的“神諭配方”,實際上只是蘇辰腦海中【土法煉鋼技術】裏,關於制作耐火泥最基礎的知識。草木灰燼和植物纖維,可以有效增加黏土在高溫下的強度,防止爐壁開裂。
很快,一個個巨大的泥團被和好。而另一邊,秦公子和蘇大山也完成了地基的挖掘工作。
“秦大哥,爹,過來幫忙!”
蘇辰一聲令下,四個人立刻開始圍繞着那個土坑,用和好的耐火泥,開始堆砌爐身。
蘇辰是總設計師。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腦海中那張清晰無比的結構圖,被他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付諸實踐。
“爐身要下寬上窄,向內收攏!壁厚不能少於一尺!”
“在離地半尺高的地方,留一個碗口大的洞,要朝向洞口的方向,這是‘風口’,是‘乾坤爐’的呼吸所在!”
“在它的對面,地基的位置,再留一個拳頭大的洞,要稍微向下傾斜,這是‘出渣口’,用來排出污穢!”
他的指令清晰而明確,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秦公子和蘇大山完全放棄了思考,只是作爲最忠實的執行者,將一塊塊沉重的泥磚,按照蘇辰的要求,嚴絲合縫地壘砌上去。
秦公子一邊幹活,一邊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蘇辰。
他心中的震撼,早已無以復加。
這已經不是“山神托夢”可以簡單解釋的了。蘇辰所展現出的,是一種系統的、充滿邏輯的知識體系。從選址、材料配比,到爐身結構的設計,每一個步驟都似乎蘊含着某種深奧的道理。他口中的“風口”、“出渣口”,雖然被冠以神話般的名頭,但秦公子能隱約感覺到,這背後必然有其功能上的考量。
這絕不是一個山野少年能夠憑空想象出來的!
難道,那所謂的“山神”,真的將一套完整的、奪天地造化的“仙法”,都傳授給了這個少年?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遏制。秦公子看向蘇辰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倚重,悄然轉變成了一種……敬畏。
他不再將蘇辰看作一個需要自己庇護的、有點小聰明的少年,而是將他視爲一個掌握着超凡力量的、神秘莫測的“神使”。
這種心態的轉變,讓他的動作更加賣力,對蘇辰的指令執行得更加不折不扣。
時間,在緊張而壓抑的勞作中飛速流逝。
沒有人說話,山洞深處只有沉重的喘息聲,和泥土被拍打的“啪啪”聲。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到了極點,既要時刻提防着洞外的敵人,又要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眼前這座關系到生死存亡的“神爐”之上。
當夕陽的餘暉即將消失在地平線時,一座半人多高,外形醜陋卻異常敦實的土高爐,終於矗立在了山洞的深處。
它看起來是如此的粗糙,爐壁上還留着斑駁的手印,但在場的每一個人,看着這座由他們親手用汗水和泥土築起的造物,眼中都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它就像一座溝通天地的祭壇,一座在絕望中豎起的豐碑,承載着他們全部的生機與希望。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僅僅是第一步。
“爹,你以前打獵時,做過引火用的皮風箱嗎?”蘇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泥土,立刻問道。
“做過,不過很簡單,就是一張兔子皮縫的,吹吹火折子還行。”蘇大山喘着粗氣答道。
“不夠!”蘇辰斷然搖頭,“我們需要一個更大、更有力的!一個能把風像箭一樣射進爐膛的風箱!”
他立刻在地上畫出了一個簡易的單向閥活塞式風箱的草圖。這種風箱結構簡單,卻比單純的皮囊鼓風效率高出數倍。
“用我們帶來的那塊備用油布做氣囊,木板做框架和推杆!爹,這個交給你,天黑之前,必須做出來!”
“好!”蘇大山看了一眼那復雜的圖樣,雖然很多地方不明白,但他沒有問爲什麼,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就開始翻找工具和材料。他能看懂兒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自信,這就夠了。
“秦大哥,”蘇辰轉向秦公子,“接下來,是更重要的一步——燒炭!”
“普通的木柴不行嗎?”秦公子問道。
“不行!”蘇辰解釋道,“普通的木柴,火氣燥而散,只會冒出滾滾濃煙,不僅會暴露我們,更無法達到‘玄鐵’所需的溫度。我們必須用‘陰火’之法,將木中精魂煉化爲‘神炭’,其火無煙而烈,才能催動乾坤造化之力!”
這套說辭,再次讓秦公子不明覺厲。他只知道,蘇辰說的,一定是對的。
在蘇辰的指導下,他們沒有選擇在洞外冒險生火,而是在山洞中段一個相對通風的地方,用石頭和泥土,又臨時搭建起一個簡易的悶燒窯。
蘇大山之前儲備了大量的硬質木柴,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場。他們將木柴堆入窯中,點燃後,便立刻用溼泥將窯口封住,只留下幾個小小的出氣孔。
很快,一股淡淡的、帶着特殊木香的青煙從氣孔中冒出。由於是在山洞內部,煙氣很快便被岩壁和黑暗所吞噬,從外面看,根本發現不了任何異常。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洞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誰也不知道,那些潛伏在暗處的敵人,在想些什麼,又會在什麼時候發起致命一擊。
山洞內,除了悶燒木炭的窯口透出點點紅光,同樣是一片昏暗。
一家人圍坐在那座剛剛築好的土爐旁,誰也沒有說話。李慧蘭將僅剩的一點肉幹和野菜煮了鍋湯,分給衆人。
秦公子默默地喝着湯,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座醜陋的土爐。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隨着窯中木炭的燃燒,一下一下,變得沉重而有力。
他不知道蘇辰所謂的“神兵”究竟是什麼,但他知道,從今天開始,這個山洞裏的一切,都已經徹底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正在親身參與一場,足以被載入史冊,甚至神話的……奇跡。
而創造這個奇跡的人,正坐在他的對面,那個看起來依舊有些稚嫩的少年,正低着頭,用一根木棍,在地上反復地畫着一柄劍的形狀。
那劍的樣式,古樸而霸道,是他從未見過的形制。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着恐懼與興奮的期待感,在他的心中瘋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