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娜帶着敵意而來,又帶着未盡的警告與一絲惶恐離去,像一陣突兀的山風,攪亂了吊腳樓裏本就凝滯的空氣,留下更深沉的謎團與不安。蘇暖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一個巨大的、不斷旋轉的迷霧旋渦邊緣,腳下是看似堅實的土地,實則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墜入未知的深淵。阿骨那看似平靜無害的表象之下,隱藏的是連苗疆本地人都諱莫如深、敬畏有加的秘密。
這種認知讓蘇暖幾乎無法再與他共處一室。她開始更長時間地待在回廊畫畫,或者借口需要安靜構思,獨自走到寨子邊緣,試圖在那片廣袤而沉默的自然裏尋找片刻的喘息和答案。然而,答案渺茫,只有山風嗚咽,梯田寂寂。
阿骨似乎徹底沉寂了下去。他不再試圖靠近,不再流露出任何情緒,只是像一道蒼白的、沒有溫度的影子,在她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安靜地存在。他的沉默帶着一種壓抑的委屈,卻又奇異地混合着某種令人心悸的、蟄伏般的平靜。蘇暖甚至開始懷疑,那天晚上看到的“指尖熒光”,以及阿雅娜充滿敵意的警告,是否真的只是她壓力過大產生的幻覺和臆想?
就在這種懷疑與恐懼反復拉扯、幾乎要將她逼瘋的時候,新的變故發生了。
那是在阿雅娜來訪後的第三天深夜。
蘇暖依舊睡得極不安穩,半夢半醒間,被外間一陣極其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驚醒。那聲音痛苦而微弱,像是有人正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卻又拼命忍耐。
是阿骨!
蘇暖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最初的恐懼讓她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握緊了薄被。是舊疾復發?還是……別的什麼?那“指尖熒光”帶來的驚悸尚未散去,她不敢輕易靠近。
然而,那呻吟聲並未停止,反而變得更加急促和痛苦,其間還夾雜着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和身體在木地板上無意識摩擦的細碎聲響。
理智告訴蘇暖,這可能又是一個陷阱,一個更加精巧的、博取她同情心的表演。可萬一……萬一是真的呢?萬一他真的突發急症,生命垂危?
她想起他依偎在她身邊尋求庇護時的顫抖,想起他笨拙地爲她綰發時的專注,想起他因爲她疏離而黯然的眼神……那些日常點滴積累起來的情感,如同細小的藤蔓,在此刻勒緊了她的心髒,讓她無法真正做到冷眼旁觀、見死不救。
最終,道德感和那絲殘存的、不合時宜的牽掛,還是戰勝了恐懼。
她猛地掀開被子,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快步走到門邊,深吸一口氣,拉開了房門。
外間沒有點燈,只有朦朧的月光透過窗戶,勉強勾勒出地板上那個蜷縮成一團的身影。
阿骨整個人蜷縮在角落裏,雙手死死地抱着自己,身體劇烈地顫抖着,如同風中秋葉。他臉色慘白如紙,在月光下幾乎泛着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額頭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將墨色的碎發濡溼,黏在光潔的額角和臉頰上。他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並且不住地哆嗦着,喉嚨裏發出壓抑不住的、破碎而痛苦的呻吟。
蘇暖的心猛地一沉。這模樣,不似作僞!
她立刻蹲下身,伸手探向他的額頭。
指尖傳來的觸感,滾燙得嚇人!那溫度灼人,仿佛一塊被燒紅的炭!
高燒!而且是來勢極其凶猛的高燒!
“阿骨!阿骨你怎麼了?”蘇暖的聲音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慌和顫抖,她用力扶住他顫抖的肩膀,觸手一片溼冷與滾燙交織,極其詭異。
阿骨似乎因爲她的觸碰而微微清醒了一些,他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那雙總是清澈的黑色眼眸此刻渙散無神,蒙着一層痛苦的水汽,焦距艱難地凝聚在蘇暖臉上。
“冷……好冷……”他哆嗦着,牙齒磕碰,發出清晰的“得得”聲,身體本能地朝着熱源——蘇暖的方向蜷縮過來,像一只尋求溫暖的、瀕死的小獸,“……暖暖姐……疼……全身都疼……”
他的聲音嘶啞微弱,帶着濃重的鼻音和哭腔,那無助和痛苦的情態,瞬間擊穿了蘇暖所有的心防。
什麼熒光,什麼蠱王,什麼阿雅娜的警告,在這一刻,都被眼前這具滾燙的、劇烈顫抖的、仿佛隨時會破碎的身體所帶來的沖擊所取代。
他是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很重!
“別怕,別怕,我在這裏!”蘇暖連聲安撫着,再也顧不得其他,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從冰冷的地板上攙扶起來。他的身體軟綿綿的,幾乎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滾燙的體溫隔着薄薄的衣衫傳遞過來,灼燒着她的皮膚。
她艱難地將他半拖半抱地挪到外間那張簡陋的床鋪上,用厚厚的被子將他緊緊裹住。然而,他依舊冷得渾身哆嗦,嘴唇泛青。
蘇暖急忙打來冷水,浸溼毛巾,擰幹後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她又翻找出自己帶來的、爲數不多的退燒藥,小心地喂他服下。整個過程,阿骨都極其配合,或者說,他已經失去了大部分反抗的力氣,只是憑借本能地吞咽,然後繼續陷入半昏迷狀態的痛苦呻吟和顫抖之中。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攥着蘇暖的衣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力道大得指節泛白,仿佛一鬆開就會墜入無底深淵。
“別……別走……”他含糊地囈語着,眼角有生理性的淚水滑落,混着冷汗,消失在鬢角。
“我不走,我在這裏陪着你。”蘇暖坐在床邊,看着他被高燒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容顏,心中充滿了焦急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她一遍遍地爲他更換額頭上已經變得溫熱的毛巾,用溫水擦拭他滾燙的脖頸和手臂,試圖幫他物理降溫。
時間在忙碌和擔憂中緩慢流逝。夜色深沉,吊腳樓裏只剩下阿骨粗重痛苦的呼吸聲、牙齒打顫聲和蘇暖來回走動的細微聲響。
退燒藥似乎起了一些作用,他的顫抖漸漸平復了一些,但體溫依舊高得嚇人,臉色也依舊蒼白得可怕。他時而昏睡,時而會因爲身體的劇痛而驚醒,發出壓抑的呻吟,每次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用渙散的目光尋找蘇暖,直到確認她還在身邊,才會稍微安心地再次閉上眼睛,但攥着她衣角的手,始終沒有鬆開。
蘇暖徹夜未眠。她守在他的床邊,看着他在病痛中脆弱不堪的模樣,那些關於他身份的恐懼和懷疑,在這一刻,顯得如此遙遠和不近人情。無論他是什麼,此刻,他只是一個被病痛折磨、需要她照顧的少年。
然而,在她看不見的層面,在她因爲擔憂而忽略的細節裏,某些異常,悄然存在着。
比如,他滾燙的體溫之下,偶爾會透出一絲極其微弱的、轉瞬即逝的冰涼,如同冰塊投入沸水,瞬間被吞噬,卻又真實存在過。
比如,在他因爲劇痛而身體緊繃的瞬間,他脖頸處的皮膚下,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如同蛛網般的幽藍色紋路一閃而逝,快得如同血管搏動的錯覺。
比如,空氣中,始終彌漫着一股極淡極淡的、若有若無的清苦氣息,與她之前在摩托車失控時和那晚看到“指尖熒光”時聞到的味道,如出一轍。這氣息被濃重的藥味和他身上的汗味掩蓋,幾乎難以察覺。
但這些,都被憂心忡忡、疲憊不堪的蘇暖忽略了。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了眼前這個“重病”的少年身上。
天快亮時,阿骨的體溫終於開始有了一絲下降的趨勢,呼吸也變得稍微平穩了一些。他沉沉地睡去,緊蹙的眉頭微微舒展,攥着蘇暖衣角的手也終於放鬆了一些力道。
蘇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渾身像是虛脫了一般,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晨光透過窗戶,照亮了房間裏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阿骨沉睡中依舊蒼白卻恢復了幾分安靜的睡顏。
她看着他,心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脫險後的疲憊,有放下心來的寬慰,還有一種……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因爲被他如此依賴和需要而產生的,微妙的滿足感。
他再次用這種極致的“脆弱”,將她牢牢地綁在了身邊。
而蘇暖不知道的是,在她因爲疲憊而趴在床邊淺淺睡去之後,床上本該“昏睡”的阿骨,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裏,沒有絲毫病痛的渾濁和虛弱,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清明。
他微微側過頭,看着趴在床邊、眼下帶着濃重青黑、睡顏疲憊的蘇暖,目光在她被他攥得有些發皺的衣角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指尖,在被子下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一縷比發絲還要纖細、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幽藍光絲,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悄無聲息地鑽出被褥,在空中極其短暫地盤旋了一瞬,然後迅速沒入了蘇暖散落在床沿的一縷發絲之中,消失不見。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閉上眼睛,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其微弱的、轉瞬即逝的、難以形容的弧度。
高燒是假,是蠱術修煉過程中一點微不足道的能量反噬,被他刻意放大和利用,僞裝成急病的模樣。
痛苦是真,反噬帶來的灼熱與冰寒交替的痛楚確實存在,只是遠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劇烈難忍。
而徹夜的守護,焦急的擔憂,毫不設防的靠近,以及那份因爲被需要而再次軟化的心……這些,才是他真正想要測試和獲取的東西。
陽光徹底照亮了吊腳樓,新的一天開始了。
蘇暖在疲憊中醒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探阿骨的額頭。溫度已經降了下來,雖然還有些低燒,但已無大礙。她看着他在晨光中安靜沉睡的側臉,心中那塊因爲恐懼而高築的冰牆,似乎在昨夜那場“生死相依”的守護中,又悄然融化了一大塊。
她輕輕嘆了口氣,替他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帶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珍視。
她追尋的“靈”,似乎總在她試圖遠離時,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將她重新拉回身邊,用極致的“真實”(哪怕是僞裝的真實)與脆弱,不斷加深着彼此之間這危險而扭曲的羈絆。
而這場“高燒”的謊言,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顆毒餌,表面波瀾已平,湖底卻已暗流洶涌,毒素正悄然蔓延,侵蝕着她最後的警惕與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