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緩緩覆蓋住謝府的飛檐翹角。程燁借着去賬房歸還賬本的由頭,再次來到中院附近。晚風帶着白日的餘溫,吹動着廊下的燈籠,光影在青石板上搖曳,如同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謝聞仙的書房還亮着燈,窗紙上映出一道伏案的身影,顯然還未休息。程燁知道,直接進去詢問無異於自投羅網,謝聞仙那樣的老狐狸,絕不會輕易吐露半分實情。他需要一個更隱蔽的方式。
他繞到書房後方,這裏種着幾株茂密的梧桐,枝葉伸展,恰好能遮住二樓的窗戶。程燁深吸一口氣,運轉起基礎輕功,手腳並用,像只靈貓般悄無聲息地爬上了樹幹。
二樓的窗戶虛掩着,留着一道縫隙。程燁屏住呼吸,透過縫隙往裏望去。
謝聞仙正坐在太師椅上,手裏把玩着一枚玉佩,對面站着一個身着灰色長衫的男子,背對着窗戶,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挺拔,透着一股文人的儒雅。
“蘇知府那邊,你怎麼看?”謝聞仙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謝老板是想問,我該不該去天香樓見那個柳施施?”灰衣男子輕笑一聲,聲音清朗,“蘇瑾這步棋,走得倒是巧妙。明着是爲女兒求藥,暗着怕是想借天香樓的手,試探上玄會的態度。”
程燁心中一動,這灰衣男子是誰?竟能與謝聞仙平起平坐,還知曉上玄會的存在?
謝聞仙摩挲着玉佩,眉頭微蹙:“柳施施那女人,八面玲瓏,身後又有天香樓撐腰,不好對付。去見她,怕是凶多吉少。”
“不去,又拂了蘇瑾的面子。”灰衣男子淡淡道,“蘇瑾雖只是個知府,卻深得朝中那位的信任。咱們上玄會要在安陽立足,少不了要借他的力。”
“你的意思是……”
“去。”灰衣男子語氣篤定,“但不能白去。柳施施不是想插手安陽的絲綢生意嗎?正好,借此機會跟她談談條件。若她識趣,或許能達成一筆雙贏的交易;若她不識趣……”他頓了頓,語氣裏多了幾分冷意,“天香樓的人,也該知道上玄會的厲害。”
謝聞仙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好,就依你。明日一早,我便去天香樓。”
灰衣男子又說了幾句關於商鋪運營的事,便起身告辭。謝聞仙親自送他到門口,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言語間頗爲親密。
程燁待灰衣男子走遠,才悄悄從樹上溜下來,心髒還在砰砰直跳。剛才那番對話,信息量極大——謝聞仙果然要去天香樓,目的是爲了上玄會的利益,甚至可能與柳施施達成交易;而蘇瑾此舉,竟是爲了試探上玄會,背後似乎還牽扯着朝中勢力。
這盤棋,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
他正準備離開,卻瞥見書房的燈滅了,謝聞仙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朝着賬房的方向望了一眼,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黑暗。
程燁心中一凜,連忙矮身躲到花叢後面。直到謝聞仙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他才敢出來,後背已被冷汗浸溼。剛才那一眼,分明是察覺到了什麼!
看來,謝聞仙對他的懷疑,遠比他想象的要深。
回到房間,程燁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大口喘氣。他將剛才聽到的信息在腦海裏過了一遍,試圖理出一條清晰的線索。
謝聞仙明日去天香樓,這是一個機會。他或許可以想辦法跟去,近距離觀察柳施施和謝聞仙的交易,甚至可能找到接近柳施施的機會,獲取蘇瑾的情報。
但風險也極大。天香樓本就對他虎視眈眈,謝聞仙又對他心存戒備,稍有不慎,就會暴露。
“必須想個萬全之策。”程燁喃喃自語,走到桌邊,拿起謝筱筱送的那個平安符,指尖摩挲着上面歪歪扭扭的蘭草繡紋。香囊裏的草藥香氣,讓他混亂的心緒稍稍平靜了些。
他忽然想起趙隊長白天的話——“賬房雖不用舞刀弄槍,卻也藏着大學問。多看,多聽,少說話。”當時只當是普通的告誡,現在想來,趙隊長或許早就知道些什麼,特意提醒他。
趙隊長……他到底是哪邊的人?是忠於謝聞仙,還是……
程燁搖了搖頭,暫時壓下這個疑問。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明日的天香樓之行。
與此同時,安陽知府府邸。
蘇瑾坐在女兒蘇清兒的床邊,看着她蒼白如紙的小臉,眉頭緊鎖。女兒的病時好時壞,尋遍了名醫都束手無策,只有西域傳來的一種“回魂草”能暫時緩解病情,而這種藥,只有天香樓的柳施施才有渠道弄到。
“爹,您別再爲我費心了。”蘇清兒虛弱地開口,聲音細若蚊蚋,“女兒的身體,自己清楚……”
“胡說什麼!”蘇瑾打斷她,握住女兒冰涼的手,“爹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明日謝老板就會去天香樓,定能爲你求來藥。”
蘇清兒輕輕搖了搖頭,眼神裏帶着一絲憂慮:“爹,天香樓不是善地,柳施施更是個厲害角色。您讓謝老板去,會不會……”
“放心吧,爹自有分寸。”蘇瑾安撫道,眼神卻有些復雜。他讓謝聞仙去天香樓,固然是爲了女兒的藥,但也確實存了試探之心。上玄會在安陽勢力漸大,謝聞仙的野心也日益顯露,他必須弄清楚,這些江湖勢力到底想幹什麼。
至於天香樓……蘇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柳施施想借他的力在安陽站穩腳跟,他又何嚐不是想利用天香樓,牽制上玄會?
官場與江湖,本就是一盤相互利用的棋局。
而此刻的天香樓,燈火輝煌,絲竹悅耳。
柳施施坐在梳妝台前,由丫鬟爲她卸下繁復的頭飾。她穿着一身火紅色的舞裙,肌膚勝雪,眉眼間帶着勾魂攝魄的嫵媚,正是安陽城無人不知的胡姬花魁。
“姑娘,謝聞仙明日要來拜訪。”一個黑衣護衛站在一旁,低聲稟報。
柳施施拿起一支金步搖,在指尖把玩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哦?他倒是敢來。”
“蘇知府那邊發了話,想請姑娘出手,救救他的女兒。”
“蘇瑾的女兒?”柳施施挑眉,“那個病秧子?他倒是會利用人。”她放下步搖,轉身看向護衛,“老鬼那邊有動靜嗎?”
“老鬼大人還在追查那個叫程易的家丁,據說程家老宅找到了一些十年前的信件。”
柳施施的眼神銳利了幾分:“十年前的信件?和沈家有關?”
“目前還不清楚。老鬼大人的人正在追查,相信很快就有結果。”
“告訴老鬼,別壞了我的事。”柳施施語氣轉冷,“謝聞仙明日要來,我要從他嘴裏套出上玄會的底細。在此之前,不許出任何亂子。”
“是。”護衛躬身退下。
房間裏只剩下柳施施一人。她走到窗邊,望着窗外的月色,眼神復雜。十年前的北疆舊案,不僅牽扯了程、沈兩家,也與她的家族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她潛伏在安陽,經營天香樓,爲的就是查清當年的真相,爲族人報仇。
謝聞仙,蘇瑾,老鬼,還有那個突然冒出來的程易……
柳施施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這場戲,越來越有意思了。
次日清晨,程燁特意去賬房找了個活計——給天香樓送一批新到的絲綢樣品。這是他昨晚苦思冥想才找到的機會,既能名正言順地去天香樓,又能近距離觀察謝聞仙和柳施施的會面。
謝管家對此並未起疑,只是叮囑他路上小心,送完樣品就趕緊回來。
程燁推着一輛裝滿絲綢的小推車,走出謝府大門。清晨的安陽城,已經熱鬧起來,小販的叫賣聲、車馬的鈴鐺聲、行人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煙火氣。
他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朝着天香樓走去。越是靠近,心裏就越是緊張。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天香樓位於安陽城最繁華的地段,樓高三層,雕梁畫棟,氣派非凡。門口站着兩個身着紅衣的侍女,笑容嫵媚,見了程燁,熱情地迎了上來:“這位小哥,是來送貨的?”
“是,謝府讓我來送絲綢樣品。”程燁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快請進,柳姑娘正在樓上等着呢。”侍女引着程燁往裏走。
一樓是大堂,擺滿了桌椅,此刻還沒什麼客人。二樓是雅間,隱約傳來絲竹聲。三樓則是柳施施的私人住處,一般人不得入內。
程燁被帶到二樓的一間雅間門口,侍女告訴他:“柳姑娘和謝老板正在裏面談話,你把東西放這兒就行。”
程燁點點頭,將絲綢樣品放在門口的桌子上,眼睛卻忍不住往雅間裏瞥了一眼。
雅間的門虛掩着,他能看到謝聞仙坐在桌前,對面是一個身着紅衣的女子,背對着門口,身姿曼妙,正是柳施施。兩人似乎在談論着什麼,聲音壓得很低,聽不真切。
就在程燁準備離開時,雅間裏突然傳來柳施施的笑聲,清脆悅耳,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謝老板倒是爽快。不過,我有個條件。”
“柳姑娘請講。”謝聞仙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警惕。
“我要謝府那個新來的家丁,程易。”
程燁的心髒驟然縮緊!
她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