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浸了水的布，壓在城市的頭頂。我盯着那句“我也在攢”，久久沒動。手機擱在桌角，像一塊冷卻的鐵。我沒敢回，怕說錯一個字，就把之前攢下的所有默契都打碎了。
直到傍晚六點十七分，系統彈出一條私信：“今天好難。”
發信人頭像一閃，下線了。
我手指懸在鍵盤上，沒動。公司樓道裏傳來打卡機的提示音，王小滿臨走前敲了下我隔板：“默哥，別熬太晚。”我沒應聲，等整層樓安靜下來，才重新打開遊戲客戶端。
舊版本還躺在U盤裏，是去年測試活動時留下的。我插上，登錄，角色剛出現在主城廣場，就點開地圖，輸入她的農場坐標。系統提示“非法操作”，我點了三次“忽略”，終於把角色傳送到她家門前。
她不在。
田地裏作物枯了一角，花環缺了個口子，像是被誰踩過。我蹲下，打字：“我種過999朵花，沒一朵是你掉的頭繩。”
發送。
光標閃了兩下，她上線了。
頭像出現在我角色身後，靜靜站了幾秒。然後，她蹲下來，在我剛補種的那株鳶尾旁邊，放下一顆彩虹蘿卜。
不是任務物品，也不是系統獎勵，就是普普通通一顆從背包裏拿出來的蘿卜。
她打了兩個字：“還在？”
我回：“嗯。”
“你怎麼能傳過來？這功能早就關了。”
“用的老客戶端。”
她沉默了一會兒，發來一句：“主任今天在家長會上點名了。”
我手指一頓。
“說老師戴什麼頭繩都要管，是不是以後穿裙子也得報備。”她語氣平，像在講別人的事，“有個家長站起來說，‘林老師這頭繩看着像小孩玩具，影響教學嚴肅性’。”
我沒說話。
她接着打：“其實那根頭繩……是你上次截圖裏出現過的。”
我愣住。
遊戲裏我角色背包裏確實有根粉色帶小鈴鐺的頭繩，是完成“森林尋寶”任務送的裝飾品，我隨手掛在角色頭上，被她看見後笑着說可愛，後來她就也戴了同款。
“我說那是孩子們做的手工禮物。”她發來個苦笑表情，“家長不信，說幼兒園現在流行送情侶款了。”
我盯着那顆彩虹蘿卜，忽然覺得胸口發悶。
“他們不知道我們……”她停頓了一下，“但他們猜到了什麼。”
我刪掉打了又打的“對不起”，換成一句：“頭繩不是錯。”
她回得很快：“我知道。可他們覺得，一個幼兒園老師，不該有‘看起來不穩重’的東西。”
我看着自己屏幕上灰撲撲的工位界面，突然笑了下：“客服也不該有情緒，但我們每天都在處理別人的不滿。”
她發了個太陽花表情。
我們誰都沒提拼圖，也沒說L-06和L-07的事。可我知道，她在等我種下下一朵花。
我退出遊戲，最小化窗口。桌面堆着二十多條未讀投訴提醒，主管剛發的群公告還掛在頂上：“明日抽查響應時效，請勿長時間切換非工作界面。”
我點開第一條投訴：“客服回復敷衍，疑似戀愛腦影響服務。”
署名匿名。
我復制標準話術，一條條回。手速越來越快，像在逃避什麼。直到第七條，我打出“親愛的家長”，猛地反應過來，趕緊撤回，冷汗順着後頸滑下去。
這不是第一次了。
上周寫方案時，我把“用戶留存率”寫成“我們種的蘿卜收成了”，被王小滿看到後笑了一整天。現在連撤回都來不及，只能盯着空白輸入框，重新敲一遍冷冰冰的“您好，感謝您的反饋”。
手機震了一下。
林晚晴發來一張照片：空蕩的儲物間，地上散着幾根彩色橡皮筋，還有那根粉色鈴鐺頭繩，孤零零躺在角落。
配文：“它被收走了。”
我盯着那根頭繩，想起她第一次在遊戲裏戴上它時，蹦跳着轉圈給我看的樣子。那時我們剛解鎖“童話小屋”，她角色頭頂飄着一行字：“給客服君的第37次建造嚐試。”
現在那棟歪房子還在，煙囪冒着彩煙，屋頂塌了一角，像極了她說“今天好難”時的聲音。
我重新打開舊客戶端，再次輸入傳送指令。系統彈出三次警告，我全點了“繼續”。角色閃現到她農場門口，我在聊天框打了一長串字，又全刪了，最後只留下一句：“我修好了屋頂。”
然後我點開建造模式，拖出木板、瓦片、彩燈，把那棟歪房子從頭到尾翻新了一遍。門框換成粉色，窗台掛上小鈴鐺，屋頂鋪了一圈彩虹蘿卜當瓦片。
完工時，系統提示：“非協作任務，無法共享成果。”
我不管。
截圖，發給她。
她回了個語音，三秒鍾，就一句：“你幹嘛呢？”
我按下語音鍵，又鬆開。
打字：“修房子。”
“修好了嗎？”
“修好了。門沒鎖，隨時能進。”
她沒再回。
我關掉遊戲，把舊客戶端拖進回收站，停頓兩秒，又恢復了。
第二天中午，周阿姨見我進店，直接塞來一盒牛奶：“加鈣的，看你眼圈比熊貓還重。”
我沒推辭，掃碼付款。走出便利店時，手機響了。
快遞通知：一件蜂蜜蛋糕已籤收，寄件人“幼兒園太陽花”。
我站在樓下愣了幾秒，轉身往回走，取件櫃前蹲着個穿西裝的男人，正低頭掃碼。是趙天陽。
他抬頭看見我，點頭示意，掃碼取走一個文件袋，沒說話。
我輸入取件碼，拿出一個粉色蛋糕盒，系着淺黃絲帶。打開，裏面是塊金黃色的蜂蜜蛋糕，邊緣微微焦脆，像她上次在遊戲裏做的那種。
底下壓着一張手寫卡片。
“比起評級，我更想和你經營農場。”
字跡清秀，像她批改作業時的筆風。
我翻過卡片，背面畫了朵太陽花，旁邊歪歪扭扭一棟小房子，房頂塌了一角，門開着。
和我昨晚修的那棟，一模一樣。
我抬頭看了眼樓上，她教室窗戶關着，窗簾拉了一半。手機震動，微信彈出消息：“收到了嗎？”
我回：“收到了。”
“蛋糕涼了會硬，趁熱吃。”
“嗯。”
她停了幾秒，發來一句：“主任說下周要突擊檢查教師儀表。”
我沒回。
她又說：“但我已經訂了三根新頭繩。”
“什麼顏色？”
“粉色，帶鈴鐺。”
我捏着手機，站在取件櫃前，風吹得絲帶輕輕晃。蛋糕盒邊緣沾了點蠟筆痕跡，是那朵太陽花蹭到的。
我低頭咬了一口蛋糕，甜味在嘴裏散開，帶着蜂蜜特有的微澀。
手機又震。
“你修的房子，我進去了。”
我點開遊戲，新客戶端登錄。農場界面加載出來，她角色正站在那棟翻新的小屋裏，手裏拿着掃帚，一點點清理角落的灰塵。
她發來消息：“屋頂不漏了。”
我回：“嗯。”
“門也夠寬。”
“嗯。”
她打字：“下次我帶蘿卜種子來種。”
“好。”
我看着她角色在屋裏走動，把一張小桌子搬到窗邊，放上一盆虛擬多肉。然後她退出屋子，站到門口，面向我的角色，不動了。
我打字：“要一起種花嗎？”
她回：“等你上線。”
我正要回，工位電話響了。
“您好，這裏是客服君007。”
對面是個女聲：“你們系統是不是出問題了？我剛提交退貨申請，頁面跳轉到了遊戲界面。”
我立刻切屏，後台查日志。果然，有條異常請求來自我的IP，時間是十分鍾前——正是我登錄遊戲的時候。
我冷汗冒出來。
“抱歉，可能是緩存問題，您刷新試試。”
掛了電話，我迅速檢查所有後台進程，發現一個未授權的跳轉插件還掛着。是我昨晚修房子時，順手從舊客戶端同步了書籤，結果自動加載了遊戲接口。
這要被查出來，算重大操作事故。
我趕緊卸載插件，清除記錄。手抖得差點點錯文件夾。
手機又震。
林晚晴發來一張截圖：她遊戲背包裏，多了片拼圖碎片，編號L-05。
她說：“我又攢了一片。”
我盯着那串數字，想起她被收走的頭繩，想起家長會上的指責，想起趙天陽在取件櫃前的背影。
我打字：“別太冒險。”
她回：“你昨晚不是說，歪的房子才裝得下笑聲嗎？”
我正要回，主管路過，瞥了眼我屏幕：“陳默，系統日志異常，去IT室報備。”
我點頭，抓起筆記本起身。
走到樓梯口，手機最後一次震動。
她發來一句：“下次傳送，記得清記錄。”
我停下，回頭看工位，顯示器上還停着那張蛋糕照片，太陽花畫在盒底，門開着，風正吹進來。
窗外暮色漸濃，寫字樓的燈光一格格亮起，像無數未關閉的對話框。我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着蛋糕的甜意，可心跳卻隨着那條消息一點點沉下去。她讓我“記得清記錄”，可我早已無法徹底清除什麼——那些藏在日志裏的痕跡，那些被截圖的瞬間，還有那棟不該存在的房子，正從遊戲蔓延到現實的邊緣。
我深吸一口氣，把手機塞進兜裏，腳步卻沒有邁出去。走廊盡頭的燈光昏黃，映在牆上像一道未完成的加載條。我忽然意識到，有些事已經不再是“藏”或“不藏”的問題了。
而是，它正在生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