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開啓時,夜色已如墨般浸透整條街道。我走出大樓,冷風撲面,裹挾着遠處車流的低鳴。路燈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像一道道未讀消息的提示線。我低頭看了看手機,鎖屏上那盆“曬蔫的棉花”靜靜立着,盆底的“0.7”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
我沿着熟悉的路線走向小區,腳步不自覺地放慢。幼兒園圍欄外,兩個穿沖鋒衣的家長正舉着手機錄像,嘴裏念叨着“網絡毒害下一代”。我沒有繞路,徑直走了過去。
他們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拍攝。我聽見其中一人說:“這男的是誰?長得像遊戲裏的NPC。”
我沒回應,只是默默穿過人群。他們的鏡頭掃過我,像系統自動抓取異常行爲日志。
走出小區大門,我拐進路口的文具店。店裏燈光昏黃,貨架上堆滿彩紙和手工材料。我買了紅布、金粉、竹竿,還有一卷雙面膠。店員問我是不是要搞直播應援,我說是給老師送錦旗。她愣了一下,順手多塞給我一包金粉:“支持教育事業,這是贈送的。”
回到家,我把紅布鋪在桌上,用尺子比着裁成標準的錦旗尺寸。針線是我媽去年塞進行李箱的,一直沒動過。我照着網上搜來的字體,一筆一劃地寫上“客戶服務金獎”,下面落款:“全體虛擬居民贈——致棉花糖老師”。
縫竹竿的時候扎了手,血滴在金粉上,混成一小塊暗紅的斑點。我沒擦,就讓它留在那裏。
凌晨三點,我抱着錦旗出了門。月亮很亮,掛在幼兒園鐵門上方,圓得像個確認鍵。
我蹲在花壇邊,用雙面膠把錦旗固定在柵欄上。綁到一半時,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遊戲登錄提示。我點開,畫面加載出來,小鎮廢墟還在,多肉植物孤零零地立着。我切回現實,繼續綁旗子。
綁好後,我退後兩步,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舉起旗子一角說:“林老師,您的售後服務滿意度已達99.9%,差評來自現實世界。”
錄像錄到一半,我聽見身後有動靜。
回頭一看,便利店的卷簾門開了條縫,周阿姨探出頭來,手裏拿着保溫杯。她看了我一眼,沒說話,轉身從貨架上拿了兩個熱包子,塞進塑料袋遞給我。
“吃點東西。”她說,“你站這兒半小時了,監控都拍上了。”
我沒接話,接過包子,包子還是溫的。
她盯着錦旗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這詞兒……挺有客服風格的。”
我點點頭,把手機放回口袋。天邊開始泛青,旗子在晨風裏輕輕晃動,金粉反射着光,像一串未讀消息。
林晚晴批完最後一本美術作業時,窗外剛剛亮起來。
她揉了揉眼睛,指尖劃過紙面。昨天園長拿來的家長投訴材料還在桌上,打印件上圈着遊戲截圖,配文寫着“教師誘導兒童沉迷虛擬戀愛”。她沒看完,就翻到了孩子們交上來的畫。
第一張畫的是太陽,但不是圓的,而是鑰匙的形狀,尖端還畫了個小鈴鐺。
第二張也是如此。
第三張、第四張……整整三十本,每本都有。有的鑰匙插在雲朵裏,有的掛在樹梢,最底下那本寫着:“給棉糖老師的光。”
她翻到作業本最後一頁,空白處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畫了個小月亮。線條很輕,像個按鈕,和遊戲裏“家園重建”的確認圖標一模一樣。
她盯着看了幾秒,突然笑了一聲,又趕緊捂住嘴。
手機震了一下,是遊戲登錄提醒。她點進去,角色站在廢墟前,陳默的頭像呈灰色。她打開背包,把所有材料一股腦倒在地面,發出叮當一聲。
聊天框彈出消息:
【棉花糖老師】:我們來玩現實版裝修遊戲吧!
她發完就後悔了,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可三秒後,聊天框又跳出來一條消息:
【客服君】:那我當包工頭,你當監理?
她盯着那句話看了好久,眼眶有點發熱。
她打了一串“哈哈哈”,音效在空蕩的房間裏響起來,像有人在隔壁笑。
她順手把發繩從手腕上解下來,纏在鼠標上打了個結。繩子有點舊了,毛邊翹着,和那天在遊戲裏看他背包掛件磨損的樣子差不多。
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曬到臉上。
錦旗還在柵欄上,但多了樣東西——一根粉色發繩掛在旗杆頂端,正隨風輕輕擺動。我認得那顏色,是林晚晴平時常扎頭發用的。
我走近一看,發繩打了個結,結法很特別,像是把兩個環扣在一起,然後拉緊了。
我正想拍照,手機響了,是王小滿打來的。
“默哥,”他聲音壓得很低,“你昨天錄的視頻……傳到家長群裏了。”
“嗯。”我應了一聲。
“但他們現在不罵了。”他頓了頓,“他們在問,‘虛擬居民’是誰?能不能加入?”
我沒說話。
“還有人截圖問,錦旗上的血跡是不是你劃的?是不是爲愛沖鋒?”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昨晚扎的傷口已經結了痂。
“更離譜的是,”他繼續說道,“張主任轉發了你那句‘售後服務滿意度’,配文‘建議納入師德考核指標’。”
我愣了一下。
“現在群裏吵翻了天,有人說你是行爲藝術家,有人說你是隱藏富豪,還有人說你根本不存在,是林老師編出來的角色。”
我站在原地,風吹得旗子譁啦作響。
“對了,”他忽然說,“我剛路過幼兒園監控室,看見屏幕上有個畫面——是你舉旗的實時影像。”
“什麼?”我皺起眉頭,“那監控不是不對外公布嗎?”
“是啊,”他說,“可它現在正在播放。而且……畫面右下角有個小圖標,像遊戲裏的‘家園重建’按鈕。”
我猛地抬頭。
鐵門上方的月亮還沒消散,淡得幾乎看不見,但形狀清晰——圓圓的,帶一點凹槽,像被按下去一半。
我掏出手機,打開遊戲。
登錄畫面跳出來,小鎮廢墟中央,那塊焦黑的地基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面迷你錦旗。旗子很小,但能看清上面的字:
“致客服君:差評已刪除,好評返現中。”
我點進去,聊天框自動彈出一條消息:
【棉花糖老師】:你說現實不能當遊戲玩,那我把遊戲變成現實了。
我正要回復,手機震動了。
是便利店的監控截圖,周阿姨發來的。畫面裏,我站在鐵門外舉旗,背景是清晨的街道。但奇怪的是,畫面右下角,確實有個半透明圖標,形狀和遊戲裏的“家園重建”確認按鈕一模一樣。
我放大看,圖標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點擊恢復昨日對話”。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懸在屏幕上。
這時,旗杆上的發繩突然被風吹落,打着旋兒飄下來,正好蓋在我手機屏幕上。
繩結壓着那個按鈕,像一個回答。
我屏住呼吸,指尖輕輕移開那根發繩,仿佛怕驚擾了某種正在蘇醒的機制。屏幕上的圖標沒有消失,反而微微亮了一下,像是被激活了某種協議。我下意識點下那行小字,界面瞬間切換——不是進入遊戲,而是一段延遲的視頻回放:凌晨三點,我綁錦旗的身影在監控畫面中被慢放,背景音裏,林晚晴的聲音輕輕響起:
“你說差評來自現實世界……那我們就在遊戲裏審判它。”
聲音像從水底浮上來,帶着回響,又悄然隱去。
我怔在原地,雨點開始落下,敲在鐵門上,像系統在加載新的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