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麥哥兒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肩膀垮了下來。他看看阿奶不容置疑的凶臉,又看看西屋緊閉的門簾,仿佛那後面不是個受傷的小丫頭,而是一座囚禁他自由的大山。

他張了張嘴,想抗議,想說自己笨手笨腳不會照顧人,可阿奶那眼神明明白白寫着“你敢不去試試”。最終,所有的掙扎只化作一聲垂頭喪氣的拖長調:“……聽見了……”

“聽見了就滾進去!”陳婆子毫不客氣地一揮手,像趕小雞崽兒,“輕點聲!別嚇着她!”

麥哥兒像上刑場一樣,磨磨蹭蹭地掀開了西屋的門簾。

一股淡淡的藥酒味混合着烤紅薯的甜香撲面而來。他看見暖暖半靠在炕頭摞起的舊被褥上,那只裹着布條的小手放在身側,腫着的腳踝下墊了個小小的布包。母親林秀娘正端着一碗水,用小勺子一點點喂她喝。

見他進來,林秀娘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微微的寬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鼓勵。她沒說什麼,只是把水碗放到炕邊的小杌子上,對暖暖柔聲道:“暖寶,娘去灶房看看火,讓三哥在這兒陪你一會兒,好不好?”

暖暖的目光落在門口那個垂頭喪氣、蹭着門檻進來的身影上。她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小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褥子。

林秀娘起身,走到麥哥兒身邊,壓低聲音叮囑:“麥哥兒,妹妹渴了水在碗裏,餓了你喊我。她要是想……方便,你一定立刻來叫我!輕點動作,別咋咋呼呼的,知道嗎?”她的目光帶着囑托,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麥哥兒胡亂地點點頭,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裏開了朵花。

林秀娘又看了暖暖一眼,這才掀簾出去了。西屋裏頓時只剩下兩個人。

空氣仿佛凝固了。暖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細微的呼吸聲,還有麥哥兒站在炕邊不遠處,那明顯帶着煩躁和不耐煩的、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她不敢看他,只是垂着眼,盯着自己蓋着布單的膝蓋,小小的身體不自覺地又繃緊了些。

麥哥兒渾身不自在,像有螞蟻在爬。他煩躁地抓了抓後腦勺,在狹小的西屋裏來回踱了兩步,腳步故意放得很重,踩得泥地噗噗作響,像是要踩碎這令人窒息的安靜。炕上的暖暖隨着他的腳步聲,身體也跟着細微地顫抖一下。

“喂!”麥哥兒猛地停下腳步,像是終於受不了這沉默的煎熬,沖着炕上粗聲粗氣地開口,打破了沉寂,“你……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暖暖被這突然的聲音嚇得一哆嗦,飛快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那……餓不餓?”麥哥兒又問,語氣生硬得像在審問。

暖暖再次搖頭。

“……腳還疼不疼?”麥哥兒憋了半天,終於憋出第三個問題,問完又覺得有點蠢,煩躁地踢了一下炕邊的土墩。

暖暖這次連頭都沒搖,只是把臉往被褥的方向側了側,用沒受傷的左手,極其緩慢地、帶着遲疑地,指了指炕沿下靠近牆根的一個小角落。那裏光線昏暗,只有一點浮塵在光柱裏跳舞。

麥哥兒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莫名其妙:“啥?那兒有啥?”他湊過去,彎腰仔細瞅了瞅,除了土牆和牆角堆着的幾塊破磚頭,啥也沒有。

“你指啥呢?耗子洞?”他直起身,眉頭皺得更緊,覺得這小啞巴不僅膽子小,腦子可能也不太好使。

暖暖見他沒明白,小臉上露出一絲焦急。她又努力抬了抬手指,指向那個角落更具體的一點,喉嚨裏發出一點細弱的、帶着氣音的“呃……呃……”聲,像是想努力表達什麼。

麥哥兒被她這模樣弄得更加煩躁,也顧不得阿奶和娘的叮囑了,嗓門不自覺地拔高:“你到底要幹啥?說話啊!指個牆角啥意思?”

他這一吼,暖暖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縮回手,整個人都往被褥裏縮去,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裏瞬間又蓄滿了驚恐的淚水,小嘴癟着,眼看就要哭出來。

麥哥兒一看她這副要哭的樣子,頭更大了,心裏那點殘存的耐心徹底告罄。“煩死了!哭什麼哭!不說拉倒!我還不樂意伺候呢!”他氣呼呼地轉身,幾步沖到西屋通向灶間的那扇小門邊,“譁啦”一聲猛地拉開!

一股更濃的柴火氣和食物香氣涌了進來。他像是找到了逃離的出口,頭也不回地鑽了出去,還故意把門板摔得“哐當”一聲響!

巨大的關門聲震得土牆簌簌落灰。暖暖被嚇得渾身劇顫,再也忍不住,壓抑的嗚咽終於沖破了喉嚨,細弱的哭聲在小小的西屋裏回蕩,充滿了無助和委屈。她不明白,她只是想把昨天忍着巨大的恐慌和陌生,跟着麥哥兒去後坡時偷偷摘的那顆小小的、圓溜溜的紫色野果子,指給三哥看……

灶間裏,林秀娘正往灶膛裏添柴,聽到西屋的動靜和女兒的哭聲,心猛地一沉。她立刻站起身,剛要過去,卻見麥哥兒像陣風似的從通向西屋的小門沖了出來,小臉漲得通紅,氣鼓鼓地一屁股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拿起燒火棍,對着灶膛裏燃燒的柴火就是一陣毫無章法的亂捅,火星噼啪四濺。

“怎麼了?麥哥兒?你又嚇着妹妹了?”林秀娘的聲音沉了下來。

“我沒有!”麥哥兒梗着脖子,聲音又沖又委屈,“她……她就是個啞巴!還傻!我問她渴不渴餓不餓,她光搖頭!完了就指着牆角!那牆角除了灰啥也沒有!誰知道她要幹啥!煩死了!”他越說越氣,手裏的燒火棍捅得更狠。

林秀娘看着兒子這副油鹽不進、滿腹怨氣的樣子,又聽着西屋傳來的細細哭聲,只覺得一陣心力交瘁。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走到麥哥兒身邊蹲下,聲音帶着疲憊卻異常清晰:“麥哥兒,妹妹不是啞巴。她昨天喊娘了,你也聽見了。”

麥哥兒捅火的動作頓了一下,沒吭聲。

“她只是……被嚇壞了。”林秀娘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沉甸甸的心疼,“在柳家那地方,怕是連話都不敢大聲說。指着牆角,肯定是有東西想給你看,只是……她不敢說,也不會說。”

她看着兒子依舊倔強的側臉,輕輕嘆了口氣,“你是哥哥,比她大,也比她結實。她現在傷了,動不了,心裏該多害怕?阿奶讓你看着她,不是罰你,是信你能做好。你想想,要是你傷了,躺在床上動不了,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怕不怕?”

麥哥兒握着燒火棍的手指慢慢收緊了。他想起自己去年冬天淘氣爬樹摔下來,崴了腳,雖然阿奶罵罵咧咧,可娘守了他一夜,大哥給他念書裏的故事,二哥笨手笨腳地給他削木頭小馬……那時候他只覺得煩,嫌他們嘮叨,可心裏……好像真沒怎麼害怕過。他偷偷抬眼瞥了一下通向西屋的那扇小門,門縫裏隱約還能聽到細細的抽泣聲,像受傷的小貓在叫。

林秀娘沒再說什麼,只是站起身,舀了一瓢溫水,又從灶台邊的小罐子裏舀了半勺金黃的蜂蜜,小心地攪勻了。她端着那碗溫熱的蜂蜜水,走向西屋的小門。

麥哥兒看着母親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聽着裏面傳來母親輕柔的安撫聲和妹妹漸漸低下去的抽泣。他煩躁地丟開燒火棍,雙手抱着膝蓋,把下巴抵在胳膊上,盯着灶膛裏跳躍的火苗發呆。

阿奶罵他“混賬”,娘說“信你能做好”,暖暖那細細的哭聲像小鉤子……各種念頭在他小小的腦袋裏打架,打得他心煩意亂。

不知過了多久,西屋裏的哭聲徹底止息了。林秀娘端着空碗出來,臉色緩和了許多,看到麥哥兒還抱着膝蓋坐在灶前,眼神放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沒再責備,只是把碗放到灶台上,輕聲道:“蜂蜜水喝了,好些了。麥哥兒,進去吧,妹妹……想給你看樣東西。”

麥哥兒猛地抬起頭,臉上帶着錯愕:“……給我看?”

“嗯。”林秀娘點點頭,眼中帶着一絲鼓勵,“就在牆角,你去看看。”

麥哥兒狐疑地站起身,磨磨蹭蹭地再次掀開西屋的門簾。暖暖已經重新靠坐在被褥上,小臉上淚痕未幹,眼睛還有些紅腫,但看到他進來,卻沒有像之前那樣驚恐地縮起來,只是怯生生地、帶着一點微弱的期待,再次抬起沒受傷的左手,指向牆根那個昏暗的角落。

這一次,麥哥兒沒再嚷嚷。他抿着嘴,帶着點不情願的探究,幾步走到牆角,蹲下身,眯起眼睛仔細地在那堆浮塵和破磚頭之間搜尋。

光線下,牆角潮溼的泥土縫裏,一點極其微弱的、近乎於無的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浮土,一顆圓溜溜、只有小指甲蓋大小、深紫色的小果子露了出來!它被泥土半掩着,沾着灰,但依舊能看出那飽滿圓潤的形態和青紫的色澤,像一顆被遺忘的、蒙塵的寶石。

麥哥兒愣住了。他捏起那顆小小的紫果子,湊到眼前仔細看。這果子……看着有點眼熟?他猛地想起,昨天暖暖摔倒的地方,有幾叢矮灌木,好像結着幾顆不起眼的、青綠色的小果子。難道……她摔下去的時候,手裏還攥着這個?她剛才指牆角,就是想給自己看這個?

他捏着那顆小小的、沾着泥的紫果子,直起身,走到炕邊,攤開手心,遞到暖暖眼前,聲音有點幹巴巴的:“……你……昨天摘的?想給我看這個?”

暖暖看着他手心裏的果子,又看看他臉上不再是煩躁而是帶着點困惑和好奇的表情,小臉上緊繃的神情似乎鬆了一點點。她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眼神裏那點微弱的期待清晰了一些。

“這……”麥哥兒撓了撓頭,看着這顆小得可憐、還被泥土弄得髒兮兮的野果子,實在想不通這有什麼好看的,值得她指了半天還差點急哭。他剛想撇嘴說“這破玩意兒有啥稀罕”,可目光觸及暖暖那雙帶着一絲小心翼翼期冀的眼睛,話到嘴邊又莫名地咽了回去。

他想起昨天背她回來時,她輕飄飄的重量和緊緊抓住他衣襟的小手……想起娘剛才說的話……心裏那點煩躁和怨氣,忽然就像灶膛裏被水澆過的柴火,噗嗤一下,熄了大半,只留下一股悶悶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哦。”麥哥兒最終只是幹巴巴地應了一聲,把那個小果子隨手揣進了自己同樣沾着泥的褲兜裏,“……知道了。”他沒說好看,也沒說不好看,但臉上那副“這算啥事”的嫌棄表情,卻淡了許多。

西屋裏的氣氛,似乎悄然發生了某種變化。不再是純粹的緊繃和無聲的對抗,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帶着試探的緩和。

暖暖看着麥哥兒揣起果子後,沒有再凶巴巴地瞪她或跑掉,而是拖過牆角那個三條腿的小杌子,一屁股坐了下來,背對着她,盯着泥地發呆,心裏那點莫名的委屈和害怕,也奇異地消散了些許。

晌午過後,陽光透過窗紙,在西屋泥地上投下暖黃的光斑。暖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小覺,腳踝的鈍痛和心裏的不安似乎都在這片暖意裏得到了片刻的撫慰。

她醒來時,發現麥哥兒還坐在那個小杌子上,不過姿勢從背對着她變成了側對着炕,手裏不知何時多了幾根柔韌的草莖,正低着頭,手指笨拙地、卻異常專注地絞來扭去,像是在編什麼東西。

陽光落在他汗溼的額發和沾着泥點的手背上,也落在他微微蹙起、帶着點不耐煩卻又異常認真的眉宇間。

暖暖安靜地看着。那只受傷的小手擱在身側,掌心的傷口在布條下隱隱作痛,腳踝也還在悶悶地提醒着她。

可看着麥哥兒那副跟幾根草莖較勁的側影,聽着他偶爾泄氣般的、低低的嘟囔“怎麼又散了”,她心裏那片冰冷僵硬的凍土深處,似乎有一小塊地方,極其緩慢地、悄無聲息地,融化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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