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融融的日頭爬過陳家低矮的土牆,在西屋窗櫺上投下斜長的光格。
炕上的暖暖動了動,那只裹着布條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探出被窩,指尖在炕席上摸索着。腳踝處的鈍痛已從深水般的沉悶變成了溪流似的綿長,雖依舊牽扯着,卻不再讓她寸步難行。
她試着輕輕挪動了一下左腳,腫脹消了大半,皮膚繃緊的青紫也褪成了深紅,阿奶那帶着狠勁兒的藥酒揉搓,像劈開凍土的斧頭,終是鑿開了淤塞。
門簾被掀開一條縫,林秀娘端着碗溫熱的粟米粥進來,一眼就瞧見女兒試探的動作,心下一鬆,臉上也帶了真切的笑意:“暖寶醒了?腳能動彈了?還疼得厲害不?”
暖暖抬起小臉,迎着母親關切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她看着母親坐到炕沿,舀起一勺熬得軟爛噴香的米粥,吹涼了送到她嘴邊。
暖暖張開嘴,溫熱的粥滑入喉嚨,帶着谷物的熨帖。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目光卻忍不住飄向窗外那片被陽光照得發亮的院子。
林秀娘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中了然。她喂完最後一口粥,用溫熱的布巾仔細給暖暖擦了擦嘴角,聲音放得輕柔:
“腳好些了,也不能急着下地亂跑,得再養養筋骨。不過……”她頓了頓,看着女兒眼中那點不易察覺的渴望,“今兒日頭好,風也暖,娘帶你去院子裏坐坐,曬曬太陽,透透氣,好不好?”
暖暖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像兩顆蒙塵的琥珀被驟然擦亮,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林秀娘心中涌起一陣酸軟的暖流。她小心地將暖暖裹好,避開傷處,穩穩地抱起來,走出西屋那方狹小的天地。
院子裏,陽光慷慨地潑灑下來,帶着暮春特有的、催發生機的暖意。林秀娘在屋檐下向陽處放了個厚實的草墩子,又在草墩上鋪了一層暄軟的舊棉墊,才把暖暖輕輕放下。
暖暖陷在柔軟的墊子裏,陽光毫無遮攔地落在她身上、臉上,暖烘烘的,驅散了西屋裏沉積的藥味和陰鬱。她微微眯起眼,像只終於鑽出洞穴、試探着感受陽光的小獸,枯黃的發絲在微風裏輕輕拂動。
院門“哐當”一聲被推開,帶進一股裹着汗味和青草氣息的風。麥哥兒像只撒歡的野兔沖了進來,肩上挎着個空癟的藤條籃子,手裏的小鋤頭隨意晃蕩着,額前汗溼的碎發還粘着幾根金黃的蒲公英絨毛。他剛跟鐵蛋他們瘋跑了一圈,小臉紅撲撲的,帶着意猶未盡的興奮。
“娘!我回來了!鐵蛋他們都跑不贏我……” 他嚷嚷到一半,腳步猛地刹住,眼睛瞪得溜圓,像見了什麼稀罕物似的盯着屋檐下草墩子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暖暖被他突然闖入的大嗓門和直勾勾的眼神驚得下意識縮了縮身子,小手抓緊了身下的棉墊。
“喲呵!”麥哥兒幾步躥到近前,繞着草墩子走了一圈,像在打量什麼新奇的獵物,語氣裏帶着毫不掩飾的驚奇和一絲……幸災樂禍?
“能挪窩了?看來阿奶那藥酒沒白揉!”他想起阿奶揉藥時那狠勁兒,再看看暖暖那只依舊裹着布條的手和墊着布包的腳踝,自己都覺得後脖子發涼,撇了撇嘴,“嘖,算你命大。”
林秀娘從灶房探出頭,手裏還拿着鍋鏟:“麥哥兒!一驚一乍的!嚇着妹妹!籃子給我,你等下……”
“我等下帶她去挖野菜!”麥哥兒猛地截斷母親的話,聲音響亮,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宣告。他把肩上的空籃子往地上一墩,小鋤頭也“哐啷”一聲丟在旁邊。
林秀娘愣住了,鍋鏟停在半空:“……你說啥?”
連坐在草墩子上的暖暖也驚訝地抬起小臉,怯生生地看向突然“點將”的三哥。
“我說——我帶她去後坡挖野菜!”麥哥兒挺了挺小胸脯,下巴抬得老高,仿佛在宣布一項重大的軍事行動,“阿奶說的!她腳能動了,老在屋裏窩着不成!後坡又不遠!我看着她!保證不讓她再摔了!”他拍着胸脯保證,眼神卻瞟向暖暖,帶着點“你敢不去試試”的威脅意味。
林秀娘看着兒子這副“重任在肩”的架勢,又看看女兒懵懂中帶着一絲畏懼的小臉,心頭疑慮重重。麥哥兒有多毛躁她再清楚不過,上次的教訓還歷歷在目。
可……看着暖暖在陽光下那點鮮活起來的氣息,再看看麥哥兒眼中那點難得的、主動“擔責”的光芒(雖然動機可疑),拒絕的話在舌尖轉了幾圈,終究沒說出口。
“……真能行?”她遲疑地問。
“能行!”麥哥兒回答得斬釘截鐵,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就去拽暖暖沒受傷的左手腕,“走了走了!太陽正好!再磨蹭野菜都蔫了!”
暖暖被他突如其來的拉扯帶得身子一歪,嚇得輕呼一聲,本能地想縮回手。可麥哥兒的手勁不小,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蠻橫力量,硬是把她從暄軟的草墩子上半拖半抱地“拔”了起來。暖暖腳踝一軟,差點站立不穩,只能踉蹌着靠向麥哥兒。
“麥哥兒!你輕點!”林秀娘看得心驚肉跳。
“哎呀沒事!”麥哥兒滿不在乎,調整了一下姿勢,半扶半架着暖暖,“走走走!慢點!看着腳下!”他嘴裏催促着,動作卻意外地放慢了些,扶着暖暖一步一頓地往院門口挪。
那架勢,不像帶妹妹挖野菜,倒像押解一個重要的、卻不太聽話的俘虜。
後坡的綠意比前幾日更盛。野草瘋長,幾乎淹沒了田埂。麥哥兒一手挎着籃子,一手牢牢攥着暖暖的左手腕,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坡地上走着。
暖暖那只受傷的腳踝小心翼翼地試探着鬆軟的泥土,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謹慎,小臉繃得緊緊的。麥哥兒則像個精力過剩的監工,眼睛滴溜溜掃視着四周的草叢,嘴裏也不閒着:
“喏!那個!灰灰菜!看見沒?葉子背面是灰的!……那邊!那是薺菜!開小白花的!……喂!你倒是挖啊!光看有啥用!”他指着不遠處一叢嫩綠的薺菜,示意暖暖動手。
暖暖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叢薺菜長在一片鬆軟的坡地上,看起來並不難挖。她遲疑地蹲下身,伸出那只沒受傷的左手,想去拔。可她人小力弱,又只能用一只手,拔了兩下,只揪下幾片葉子,根還牢牢扎在土裏。
“笨死了!”麥哥兒看得着急,一把奪過她手裏那幾片可憐的葉子,嫌棄地丟進籃子,“起開!看我的!”他推開暖暖,自己蹲下去,小鋤頭揮舞得虎虎生風,幾下就把那叢薺菜連根刨了出來,帶着新鮮的泥土,得意地丟進籃子。“學着點!”
暖暖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勉強站穩,看着麥哥兒熟練的動作,默默垂下眼睫。她知道自己笨拙,只會添麻煩。她不再試圖去挖,只是安靜地跟在麥哥兒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像條沉默的小尾巴。
陽光曬得她後背暖烘烘的,腳踝的隱痛似乎也在這暖意裏變得遙遠。她看着麥哥兒汗溼的後背,看着他沾滿泥巴的褲腿,看着他時不時彎腰揮舞鋤頭的側影,心裏那點被強行帶出來的委屈和害怕,竟奇異地被一種懵懂的、近乎觀察的平靜取代。
麥哥兒埋頭挖了幾叢野菜,籃底漸漸有了點分量。他直起身,抹了把額頭的汗,習慣性地回頭想看看那個“小尾巴”有沒有跟丟。
目光掃過暖暖,見她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幾步外,像株小小的、沉默的植物,既不添亂,也不出聲。麥哥兒心裏那點“帶拖油瓶”的煩躁莫名地淡了些許。他想起上次就是在這附近她摔的跤,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不再像之前那樣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