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渡鴉號狹窄的餐廳艙被強行僞裝出幾分喜慶。幾盞功率過載、滋滋作響的霓虹燈管掛在鏽跡斑斑的艙頂,投射出變幻不定的刺目光暈。劣質合成酒精的氣味混合着機油味彌漫在空氣裏。幾張金屬桌子拼湊在一起,上面擺着艦長珍藏的合成蛋白膏和幾罐過期的水果罐頭——這在渡鴉號上已是難得的奢侈。幾個心腹船員圍坐着,強顏歡笑,舉着滿是油污的金屬杯,聲音在引擎的嗡鳴中顯得空洞而嘈雜。
“敬艦長!”一個臉上帶疤的壯漢大着舌頭喊道,“帶咱們......嗝......找到新活路!”
艦長坐在主位,魁梧的身軀繃得筆直。他端起杯子,嘴角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眼神卻像受驚的野獸,不斷掃視着餐廳入口和舷窗外翻滾的灰霾。他軍裝最上面的扣子被解開,露出汗溼的脖頸,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配槍冰冷的握把。林澄的坐標已經發出,“曙光-7”的赦免代碼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神經上。帝國的人隨時會來,這艘破船和船上的人,包括這些向他敬酒的蠢貨,都只是他換取方舟船票的燃料。他需要這場鬧劇,需要穩住人心,至少在他確認安全脫離之前。
“少喝點,都給我打起精神!”艦長聲音粗啞,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試圖蓋過心底的焦躁,“好日子在後頭!跟着我,少不了你們的好處!”他將杯中渾濁的液體一飲而盡,劣質酒精灼燒着喉嚨,卻澆不滅那份噬骨的忐忑。他眼角的餘光死死鎖住通往醫療艙的通道方向——林澄就在那裏,他最後的籌碼。
餐廳的喧囂如同渾濁的潮水,拍打着控舵室緊閉的金屬門。門內,只有儀表盤幽藍的光芒和引擎低沉的脈動。一道比陰影更淡薄的身影緊貼着冰冷的艙壁滑入,無聲無息,仿佛他本就是這艘飛艇鏽蝕骨架的一部分。林爍的零存在感天賦運轉到了極致,心跳被壓縮到最低頻率,每一次呼吸都輕得像塵埃飄落。
他像壁虎一樣遊移到主控台下方,蜷縮進布滿線纜管道的陰影死角。視野被金屬構件切割,但他能清晰地“聽”到門外餐廳傳來的每一個音符:艦長強裝鎮定的訓話,船員們諂媚的附和,酒杯碰撞的脆響......以及,艦長那無法完全掩飾的、如同困獸般粗重壓抑的呼吸。
時間在粘稠的寂靜中緩慢流淌。林爍的掌心全是冷汗,指尖冰冷。妹妹蜷縮在醫療艙的畫面和林澄腳趾上那抹刺眼的灰白在腦海中交替閃現,每一次都帶來尖銳的刺痛。他強迫自己冷靜,像狩獵的毒蛇,將全部感知凝聚在門外那個焦躁移動的目標上。
突然!
“轟!!!”
一聲沉悶到極致、卻仿佛從渡鴉號靈魂深處炸開的巨響猛地爆發!整艘飛艇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控舵室內,所有儀表盤的光芒瘋狂閃爍、扭曲,警報燈瞬間爆發出刺目的紅光!刺耳的、並非系統預設的淒厲尖嘯聲透過船體結構直接灌入耳膜!
不是引擎故障!是爆炸!位置......靠近引擎艙!但威力被精準控制!
混亂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了門外的餐廳。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物品翻倒的碎裂聲、船員們驚恐的尖叫和怒罵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絕望的噪音海洋。
“敵襲?!”
“引擎炸了?!”
“保護艦長!”
艦長暴怒的咆哮穿透混亂:“閉嘴!穩住!蘇槿!一定是那個瘋女人搞的鬼!一隊去引擎艙!其他人跟我去......”他話音未落,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一股無形的、如同精神風暴般的漣漪以爆炸點爲中心,猛地擴散開來!
林爍躲在控舵室死角,也感覺腦袋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無數破碎、混亂、不屬於他的畫面和聲音強行涌入:
一個金發小女孩在開滿不知名野花的草地上奔跑歡笑,清脆的笑聲如同銀鈴......(純真童年)
冰冷的金屬手術台上,無影燈刺目,機械臂的寒光落下,劇痛......(痛苦改造)
硝煙彌漫的戰場,血肉橫飛,戰友在身旁倒下,溫熱的血濺在臉上......(血腥戰鬥)
一張模糊卻無比溫柔的女性臉龐靠近,帶着淡淡的馨香,輕聲哼唱着搖籃曲......(母親懷抱)
記憶碎片!爆炸的是記憶晶礦!蘇槿引爆了她儲存的、別人的記憶!這些強烈的情感碎片如同精神炸彈,瞬間撕裂了餐廳裏所有人的理智防線!
“媽媽......媽媽你在哪?”一個壯漢突然抱頭痛哭,蜷縮在地。
“殺!殺了他們!”另一個船員雙眼赤紅,抽出匕首,瘋狂地刺向身邊的空氣,仿佛在和看不見的敵人搏鬥。
“別過來!別碰我!”有人撕扯着自己的衣服,發出恐懼的尖叫。
餐廳徹底陷入瘋狂的精神地獄!理智被海嘯般的記憶亂流徹底淹沒!
艦長也被這混亂的精神沖擊撞得頭暈目眩,無數破碎的畫面在他腦中翻騰。但他畢竟是艦長,意志力遠超常人,強忍着劇烈的頭痛和翻騰的惡心感,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凶戾!陷阱!這是針對他的陷阱!目標只有一個——林澄!
“都給我滾開!”他暴吼一聲,如同受傷的猛獸,蠻橫地撞開幾個擋在身前、陷入幻象的船員,巨大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目標明確,直撲通往醫療艙的通道!
林爍在控舵室陰影裏看得分明!艦長那不顧一切撲向醫療艙的決絕姿態,如同點燃引信的炸藥!蘇槿制造了混亂,撕開了艦長最後的僞裝,將他的背叛赤裸裸地暴露在目標之下!
就是現在!
林爍像一道離弦的黑色箭矢,從控舵室的死角無聲射出!他沒有走門,而是撲向側面艙壁一處不起眼的維修管道口,動作快得留下一道殘影!他比艦長更熟悉渡鴉號這些不爲人知的“血管”!
冰冷的金屬管道內壁摩擦着手肘和膝蓋,林爍不顧疼痛,用盡全身力氣向前攀爬!妹妹驚恐的雙眼,蘇槿抵在咽喉的冰冷扳手,艦長按下坐標傳輸鍵時那孤注一擲的狠厲......所有畫面在眼前燃燒!他必須更快!
醫療艙那扇厚重的隔離門出現在管道出口的格柵外!
林爍猛地撞開格柵,翻滾落地!眼前景象讓他目眥欲裂!
醫療艙內一片狼藉,藥瓶和器械散落一地。林澄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角落冰冷的金屬床鋪上,身上蓋着的薄毯滑落了一半,露出已經開始向腳踝蔓延的、令人心碎的灰白色石化痕跡!她的小臉因恐懼和痛苦而慘白,大大的眼睛裏噙滿淚水,無助地望着門口。
而艦長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剛剛撞開醫療艙的門沖了進來!他臉上帶着一種混合着狂怒、貪婪和孤注一擲的猙獰,通紅的雙眼死死鎖定角落裏的林澄,完全無視了從通風管道跌出的林爍!他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鋒利的、用於切割管道的碳鋼短刀!刀鋒在醫療艙冷白的燈光下閃爍着致命的寒光!
“跟我走!小東西!這是你唯一的活路!”艦長咆哮着,如同撲食的惡虎,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了瑟瑟發抖的林澄!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抓向女孩細弱的胳膊,另一只手的短刀揚起,顯然準備用暴力制服任何反抗!
“不——!放開她!”林爍的嘶吼帶着破音的絕望,他從地上彈起,不顧一切地撲向艦長!
但距離太遠了!艦長的手已經觸及林澄的衣袖!
就在這千鈞一發、林澄驚恐的尖叫聲即將沖破喉嚨的刹那——
林爍伸出的手,沒有抓向艦長,而是猛地按在了冰冷、布滿灰塵的金屬地板上!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一種冰冷而狂暴的共鳴,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體內轟然爆發!醫療艙角落裏,那些從通風管道溢出、尚未被清理幹淨的、如同灰白色苔蘚般附着在地板和牆角的灰燼粒子......驟然活了過來!
它們不再是無意識的塵埃,而是感受到了君王召喚的士兵!無數細微的灰白色粒子瞬間脫離附着物,如同被無形磁力牽引,瘋狂地向林爍手掌按下的位置匯聚、凝結!速度超越了物理的極限!
“嗡——!”
一聲低沉而令人牙酸的嗡鳴!
就在艦長指尖即將扣住林澄手臂的前一秒,就在林爍撲到半途的位置——一柄完全由流動的灰燼粒子凝聚而成的、長約一米五的猙獰長矛,憑空出現!矛身灰白,如同流動的煙霧,卻又帶着金屬般的森冷質感,矛尖閃爍着令人心悸的、凝聚到極致的死亡灰光!
這柄灰燼之矛出現的毫無征兆,帶着林爍傾注的所有憤怒、絕望和守護的意志,如同擁有生命般,自下而上,撕裂空氣!
“噗嗤!”
利器穿透血肉和骨骼的沉悶聲響,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醫療艙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艦長前沖的龐大身軀猛地僵在原地!他臉上的猙獰和貪婪瞬間被極致的錯愕和無法置信所取代。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
那柄灰白色的、由流動灰燼構成的死亡之矛,精準而冷酷地,從他左胸心髒的位置貫入,後背肩胛骨下方透出!矛尖上,一滴粘稠的、暗紅色的血珠,正緩緩凝聚、滴落。
沒有劇烈的掙扎,沒有痛苦的嚎叫。艦長魁梧的身體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皮囊。他手中那把鋒利的碳鋼短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他試圖扭過頭,看向身後矛尖出現的方位,看向那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拾荒少年,渾濁的瞳孔裏充滿了荒謬、不甘和一絲了然的怨毒。
鮮血迅速染紅了他胸前的軍裝,如同開出一朵妖異的花。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漏氣聲。生命的色彩正從他眼中急速褪去,但一抹極其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卻在他嘴角緩緩扯開。
“呵…呵呵......”他斷斷續續地笑着,每一次抽氣都帶出更多的血沫,目光似乎穿透了林爍,望向了某個遙遠而可怕的存在。
“赫利俄斯…大人......”他用盡最後的氣力,聲音微弱卻帶着一種扭曲的興奮和獻祭般的狂熱,“您等的......容器......到了......‘雛鳥’......歸巢......”
最後一個字化作一聲悠長的、帶着血腥味的嘆息,從他的嘴角滑落。他那雙瞪大的、凝固着狂熱與死氣的眼睛,失去了最後的光彩。龐大的身軀失去了支撐,轟然向前撲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濺起一片塵埃和血花。那柄貫穿他身體的灰燼之矛,在他倒下的瞬間崩解,重新化爲無數細微的灰白粒子,無聲飄散,只留下胸口那個猙獰的血洞。
醫療艙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角落裏的林澄,發出壓抑的、如同幼獸般的啜泣聲。
林爍半跪在地上,劇烈地喘息着,伸出的手臂還保持着投擲般的姿勢,微微顫抖。他看着地上艦長迅速擴大的血泊,看着自己剛剛按在地上的手,掌心殘留着冰冷的灰燼觸感。他......剛才做了什麼?那柄矛......是他凝聚的?他操控了灰燼?!
巨大的震驚和後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而來,幾乎將他淹沒。
就在這時,沉重的腳步聲伴隨着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從醫療艙門口傳來。
蘇槿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臉色蒼白如紙,額角掛着汗珠,呼吸有些急促,顯然引爆晶礦和抵抗記憶亂流消耗巨大。她那冰冷的視線掃過地上艦長的屍體,眼神中沒有絲毫意外或憐憫,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仿佛只是清理掉一堆礙眼的垃圾。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林爍身上,落在他微微顫抖的手上,然後緩緩抬起自己那條刻滿“正”字的機械左臂。在靠近肩膀接口處,一個嶄新的、邊緣還帶着一絲溼潤暗紅的“正”字,剛剛被刻下,第五道筆劃深深嵌入金屬。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從腰間解下那把生鏽的扳手。冰冷的金屬在醫療艙的光線下泛着幽光。
她將扳手拋向林爍。
扳手在空中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當啷”一聲,落在林爍腳邊的血泊旁,濺起幾滴暗紅的血珠。
“擦幹淨。”蘇槿的聲音比扳手落地的聲音更冷,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如同冰錐刺向驚魂未定的林爍,“從現在起,你掌舵。”
她的視線越過林爍,投向舷窗外翻滾的、仿佛無邊無際的灰霾深處,那裏,似乎有更龐大、更致命的陰影,正無聲地迫近。
“零號,該啓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