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弈局初開
李嘉欣那句“宮中並非只有陽光”的餘音，如同冰錐，懸在劉據的心頭，寒意刺骨，卻也讓他前所未有的清醒。遇刺不是終點，而是另一場博弈的開始。被動等待，只會成爲下一個箭靶。
他不再“靜養”。
次日，他便以“身體漸愈，不敢荒廢學業政務”爲由，恢復了每日前往石渠閣閱看典籍、召見東宮屬官問對的慣例。只是，他關注的重點，悄然發生了變化。
他不再局限於鹽鐵經濟，開始更多地索取關於北疆軍鎮分布、後勤補給線路、以及歸附匈奴部落情況的簡報。同時，他通過屬官，看似隨意地詢問起幾位在朝中名聲不顯，但風評頗爲幹練務實的中低級官員，尤其是那些曾在邊郡任職、或對漕運、工造有所涉獵的官員。
他要織網，一張屬於自己的，細密而牢固的網。
這一日，他正在石渠閣內，對着一幅新繪制的、更爲精細的北疆輿圖凝神思索，手指在上面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朔方郡與五原郡之間的一片區域。這裏水草豐美，曾是匈奴南下的重要通道，如今已被漢軍控制，若能在此設立一個大型的、兼具倉儲與轉運功能的軍事據點，並嚐試招募、編練熟悉漠北情形的胡騎作爲輔助……
“殿下。”霍去病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依舊幹脆利落。
劉據轉過身，看到霍去病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目光正落在那幅輿圖上他手指停留的位置。
“去病來了。”劉據微微一笑，並不意外。他恢復活動的消息，霍去病必然知曉。
“殿下對此地感興趣？”霍去病走上前，手指點在那片區域，“這裏確是咽喉之地，然地勢開闊，易攻難守，設立大型倉儲，需駐重兵護衛，耗費巨大。”
“若不以磚石築城，而以土木爲壘，輔以車陣、鹿角，建成一臨時性、可快速擴建或轉移的‘前進基地’呢？”劉據拋出自己的想法，“主要用於夏秋季節囤積糧秣，爲前出掃蕩的騎兵提供補給支撐。駐軍不必過多，以精騎爲主，配合部分善於守御的材官。至於胡騎……或可招募少量信譽尚可的小部落，以其爲前導、哨探，許以戰利品分成，使其利益與我軍一致。”
他將後世“前進作戰基地”和“以胡制胡”的思路，結合漢代實際，再次包裝提出。
霍去病眼中精光一閃，盯着那地圖，沉默了片刻。他常年與匈奴作戰，深知長途奔襲後勤之難，也明白熟悉地理的向導有多麼重要。太子這個“前進基地”的想法，雖然聽起來有些異想天開，但細細琢磨，似乎……並非完全沒有可行性？尤其是配合編練胡騎……
“殿下此想……大膽。”霍去病緩緩開口，語氣中帶着思索，“然，土木堡壘，能經得起匈奴騎兵沖擊？胡人狡詐，如何確保其忠誠？”
“堡壘強度，可命工匠試驗改進。忠誠……”劉據目光微冷，“利益捆綁，嚴刑峻法，雙管齊下。可用其力，不可全信其心。況且，我大漢鐵騎，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針。”
霍去病聞言，看了劉據一眼，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而道：“陛下已準允臣於上林苑劃出一地，演練新式騎射與小隊配合戰術。殿下若有暇，可來一觀。”
這是邀請，也是某種程度的認可與靠攏。霍去病在用他的方式，回應太子的“軍事建議”。
劉據心中一定，笑道：“必當前往觀摩學習。”
送走霍去病，劉據知道，在軍方，他算是初步撬開了一道縫隙。接下來，是另一個方向。
他喚來那名心腹內侍，低聲吩咐：“想辦法，讓蘇氏商行的人知道，孤對河東鹽池的近況，很感興趣。”
蘇氏商行，長安首富蘇南的產業。那個紅衣少女蘇溪，極有可能就是蘇南之女。既然她主動透露過私鹽的門路，無論其目的爲何，這條線，都可以試着牽一牽。
內侍領命而去。
安排完這些，劉據深吸一口氣，目光重新落回那幅北疆輿圖上。輿圖旁邊，放着一份他剛剛批復的，關於河東郡今歲春蠶絲帛產量的簡報。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輿圖與簡報之間劃過。
軍事，經濟，如同車的兩輪，鳥的雙翼，缺一不可。
……
兩日後，一封來自河東郡、通過特殊渠道直接送入東宮的密報，放在了劉據的案頭。密報並非官方文書，言辭隱晦，但透露出的信息卻讓劉據精神一振。
河東鹽池的部分鹽吏，與當地豪強勾結，暗中將大量官鹽以“損耗”名義截留，轉而通過私鹽渠道販賣，獲利極巨。而朝廷派去的監察官員，要麼被拉攏腐蝕，要麼被架空孤立。奏報中隱約提及，此事背後，似乎有朝中某位顯貴的影子……
劉據合上密報，眼中寒光閃爍。
果然！官鹽體系的腐敗，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這不僅僅是效率問題，更是蠹蟲在啃噬帝國的根基！而朝中顯貴……會是誰？桑弘羊知道嗎？還是……他也牽扯其中？
這是一個危機，也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若能以此爲突破口，整頓河東鹽政，不僅能驗證“鹽引策”的可行性，更能借此打擊背後的勢力，立威於朝堂！
他立刻起身，前往椒房殿。
衛子夫看完密報，鳳目含威，沉默良久，才緩緩道：“河東之事，水很深。牽扯到的，恐怕不止一兩位朝臣。”
“兒臣明白。”劉據沉聲道，“正因其水深，才更需快刀斬亂麻！若能借此整肅鹽政，充盈國庫，亦可震懾宵小！”
衛子夫看着他眼中閃爍的決絕與銳氣，心中既有欣慰，也有擔憂。她沉吟片刻，道：“此事，你不可直接出面。需尋一得力、且不畏權貴之人前往查辦。人選……你需仔細斟酌。母後這邊，會爲你留意朝中動向。”
這就是默許，甚至支持他動手了。
劉據心中大定。離開椒房殿，他立刻開始篩選可用之人。既要能力出衆，又要背景相對簡單，不易被滲透，還要有足夠的膽魄。
他腦海中飛快閃過幾個名字，最終，一個因性格剛直、屢屢得罪權貴而被邊緣化的御史中丞，浮現在他眼前——汲黯！此人以耿直敢言著稱，素有清名，正是執行此事的最佳利刃！
他立刻吩咐屬官，調閱所有關於汲黯的卷宗。
同時，他也沒有忘記蘇氏商行那條線。他需要來自民間、來自鹽業內部更具體的信息，來完善他的“鹽引”方案，也爲汲黯可能的行動提供情報支持。
一張針對河東鹽池，乃至其背後勢力的無形大網，開始在東宮悄然編織。
夜色深沉，劉據站在東宮最高的樓閣上，俯瞰着沉睡中的未央宮。宮燈如豆，在夜風中搖曳，明滅不定。
刺殺的黑手尚未揪出，新的戰場已然開辟。
他伸出手，虛握向夜空，仿佛要將那無形的權柄與殺機，盡數攥在掌心。
弈局已開，落子無悔。
接下來，就看誰的手段更高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