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鹽鐵風雲
未央宮的晨曦穿透雕花窗櫺,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劉據立於東宮正殿,身着玄端縹裳,腰佩玉具劍,晨光勾勒出他略顯單薄卻已挺得筆直的脊梁。昨夜與衛青的深談,舅舅那聲沉沉的“你長大了”,如同在他心中注入了一道鐵流。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河東鹽池的蠹蟲,必須盡快清除,這不僅關乎“鹽引策”的推行,更關乎他能否在朝堂立威,能否震懾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
“宣,御史中丞汲黯。”他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
不多時,一名年約四旬、面容清癯、目光銳利如鷹隼的官員大步走入殿內。他官袍有些舊,甚至邊角處略有磨損,但漿洗得十分幹淨,步履間帶着一股難以折彎的剛直之氣。
“臣,汲黯,參見太子殿下。”他躬身行禮,姿態標準,卻不顯卑微。
“汲卿請起。”劉據虛扶一下,目光落在汲黯臉上,開門見山,“孤今日召你前來,是爲河東鹽政一事。”
他示意內侍將那份來自河東的密報遞給汲黯。
汲黯接過,快速瀏覽,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愈發沉凝。看完後,他合上密報,抬起頭,目光直視劉據,沒有絲毫避諱:“殿下,此報若屬實,則河東鹽政已爛至根髓,官商勾結,侵吞國帑,觸目驚心!”
“正因其爛至根髓,才需汲卿這等剛正不阿之臣,持天子節鉞,前往整肅!”劉據語氣沉凝,“孤已奏明父皇,特命你爲河東鹽鐵巡按使,持節,可便宜行事!凡貪腐蠹蟲,無論涉及何人,一經查實,嚴懲不貸!”
他手中拿起一枚剛剛由皇帝頒下的銅制符節,鄭重遞向汲黯。這符節代表着欽差的身份和權力。
汲黯身軀微微一震,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他爲人剛直,屢遭排擠,早已被邊緣化,沒想到太子竟敢將如此重任,托付於他!這不僅是信任,更是一場豪賭!
他深吸一口氣,並未立刻接節,而是沉聲道:“殿下信重,臣感激涕零!然,河東之事,牽連必廣,阻力必巨。臣若持節前往,必行霹靂手段,屆時恐掀起朝堂巨浪,甚至……可能牽扯到某些顯貴。殿下,可曾想好後果?可能承受其反噬?”
這話問得極其大膽,幾乎是赤裸裸地詢問太子的決心和抗壓能力。
劉據迎着他銳利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孤既敢用你,便已做好應對一切風浪的準備。你只管放手去做,天塌下來,有孤先頂着!記住,你的背後,是大漢的律法,是父皇的節鉞,更是……這天下渴望清明的民心!”
他的話擲地有聲,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決絕與魄力。
汲黯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猛地撩起官袍下擺,單膝跪地,雙手過頭,接過那枚沉重的符節,聲音鏗鏘如鐵:“臣,汲黯,領命!必不負殿下所托,蕩滌河東污濁,還朝廷一個清明!”
“好!”劉據上前一步,將他扶起,“所需人手、文書,東宮屬官會全力配合。記住,證據務必確鑿,行動務求迅猛!”
“臣明白!”
望着汲黯手持符節、大步流星離去那決絕的背影,劉據知道,一把鋒利的刀,已經出鞘。河東的風暴,即將掀起。
……
安排完汲黯之事,劉據並未停歇。他知道,官方渠道的整頓需要時間,而來自民間、來自對手內部的信息,往往能起到奇效。他想到了那個神秘的紅衣少女,蘇溪。
他再次換上了那身青色士子常服,只帶兩名侍衛,悄然出宮,目的地依舊是喧鬧的西市。他沒有去上次相遇的地方,而是徑直找到了西市中最負盛名的一家綢緞莊——蘇氏錦軒。
店鋪內客流如織,各色綾羅綢緞琳琅滿目,夥計們訓練有素地招呼着客人。劉據並未表明身份,只是看似隨意地觀賞着布料,目光卻敏銳地掃視着店內環境以及通往內堂的入口。
果然,沒過多久,那抹熟悉的、如同火焰般明豔的紅色身影,就從內堂蹦跳着出來了。蘇溪今日換了一身桃紅色的曲裾深衣,少了幾分之前的彪悍,多了幾分少女的嬌俏,但那雙靈動的眸子裏,依舊閃爍着不安分的光芒。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店內的劉據,眼睛頓時一亮,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玩具,蹦蹦跳跳地湊了過來:“咦?書生!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是不是想通了,要找我買好鹽啦?”她壓低了聲音,帶着狡黠。
劉據微微一笑,不答反問:“看來,這家店是姑娘家的產業?蘇氏錦軒,名不虛傳。”
蘇溪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那當然!這長安城裏,論起綢緞生意,我們家要是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她忽然想到什麼,湊得更近,神秘兮兮地說,“喂,書生,你上次問鹽的事,我後來又打聽了一下,聽說啊……河東那邊,最近好像不太平,風聲特別緊,好多‘老朋友’都縮起來不敢動了。”
她看似無心的話語,卻讓劉據心中一動。這印證了密報的信息,也說明蘇家的消息網絡確實靈通。
“哦?爲何不太平?”他故作好奇。
“這我哪知道?”蘇溪眨眨眼,“反正聽說朝廷可能要派大官去查了。唉,這下好鹽更難弄了。”她嘴上說着可惜,眼裏卻閃着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光芒。
劉據看着她,忽然道:“若朝廷查辦之後,有一種法子,能讓好鹽更容易、更便宜地到百姓手中,姑娘覺得如何?”
蘇溪愣了一下,歪着頭看他:“哪有這種好事?除非……朝廷不管了?”她隨即自己搖頭否定,“那更不可能。”
“未必需要朝廷不管。”劉據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不再深入,轉而道,“姑娘消息靈通,若日後聽聞河東有什麼特別的消息,或可告知於我。或許,我能找到那條讓好鹽更易得的‘路’。”
他留下一個誘餌,也是建立一個隱秘的聯系渠道。
蘇溪看着他,眼中好奇之色更濃,她上下打量着劉據,仿佛要重新認識他一般:“書生,你到底是什麼人?感覺神神秘秘的。”
“一個……不想看到好鹽被埋沒的人。”劉據笑了笑,拱手告辭,“姑娘,後會有期。”
離開蘇氏錦軒,劉據心中稍定。蘇溪這條線,算是初步搭上了。雖然這少女看似跳脫不羈,但其背後的蘇家商行,能量不容小覷。
回宮的路上,經過渭橋附近,只見河邊一處草亭圍了不少士子文人,似乎正在舉行一場詩會。劉據本不欲理會,目光掃過時,卻恰好看到草亭中,一道熟悉的、嫺靜端莊的鵝黃色身影——司馬絮絮。
她正與幾位年長些的儒生交談,神色認真,偶爾頷首,儀態萬方。似乎是感應到目光,她抬起頭,也看到了橋上的劉據。
兩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司馬絮絮微微一怔,隨即對着他這邊,遠遠地、極其含蓄地頷首致意,嘴角似乎彎起一個微不可查的弧度,然後便自然地轉回頭,繼續參與討論,仿佛只是無意間看到了一個熟人。
沒有言語,沒有多餘的動作,但那瞬間的眼神交匯與頷首,卻仿佛包含了千言萬語。那是一種基於才識欣賞的認同,一種超越世俗禮法的微妙默契。
劉據心中泛起一絲漣漪。司馬絮絮代表的,是清流文官體系中的潛在支持者。她的態度,某種程度上反映了這個群體對太子近期表現的看法。
他收回目光,繼續前行。
汲黯的刀,蘇溪的線,司馬絮絮代表的清流風向……軍事上有霍去病的呼應,後宮有衛子夫的支持。
明線,暗線,文臣,武將,商業,情報……一張屬於他劉據的網,正在這未央宮內外,悄然鋪開。
他抬頭望向皇宮方向,目光銳利。
河東,只是一個開始。
這鹽鐵風雲,必將席卷整個大漢。
而當他回到東宮,還沒來得及換下常服,一名內侍便匆匆而來,面帶憂色,低聲稟報:
“殿下,大將軍府傳來消息,衛大將軍……舊疾復發,嘔血不止,太醫令已趕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