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事件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頭,在高二(三)班激起了持續不斷的漣漪。
盡管官方處理結果只是寫檢查和通報批評,但私下裏的流言卻如同蔓生的野草,在各種角落裏瘋長。趙強那夥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添油加醋地散布着關於“孤兒”和“勞改犯女兒”的言論,雖然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挑釁,但那無處不在的、帶着異樣和探究的目光,卻像針一樣扎在張小風和秦微微身上。
第二天回到學校,氣氛明顯不同。
當張小風走進教室時,原本嘈雜的議論聲會瞬間低下去幾分,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帶着同情、好奇,或者幹脆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審視。他面無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書包,拿出課本,動作一如既往的沉穩,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秦微微來得稍晚一些。她今天依舊圍着那條白色的舊圍脖,臉色比平時更蒼白,眼下的淡青色顯示她昨晚可能並沒有睡好。當她走進教室時,同樣感受到了那種令人不適的聚焦。她的腳步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隨即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視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只是緊抿的嘴唇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兩人坐下後,空氣仿佛凝固了。
經過昨天那場混亂的真相揭露,他們之間的關系陷入了一種極其微妙且尷尬的境地。知道彼此是童年故人,本該是欣喜的,但這層關系卻是在那樣不堪的場景下,伴隨着傷疤被揭開和激烈的沖突而倉促降臨的。他們甚至還沒有機會,好好地說上一句話。
早讀課,兩人都捧着書,卻都有些心不在焉。
張小風用眼角的餘光能看到秦微微低垂的側臉,和她無意識摩挲着圍脖邊緣的手指。他想起了昨天她崩潰哭泣的樣子,想起了她喊出那些話時的決絕,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堵着,悶得發慌。他想說點什麼,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難道要說“原來我們小時候真的見過”?這顯得多麼蒼白和多餘。
課間時分,老王湊過來,難得地收起了嬉皮笑臉,壓低聲音對張小風說:“老張,別理那幫孫子!他們就是嘴賤!”他又看了看旁邊沉默不語的秦微微,撓了撓頭,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終只是拍了拍張小風的肩膀,“有啥事需要兄弟的,吱聲。”
張小風點了點頭,心裏有些暖意。
秦微微則幾乎一直待在座位上,要麼看書,要麼假裝看書,盡量避免與任何人有目光接觸。她能感覺到那些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的目光,像無數細小的芒刺,扎在她的背上。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體會到,什麼叫“人言可畏”。
午休鈴聲響起,同學們像往常一樣涌向食堂。秦微微看着瞬間空了大半的教室,鬆了口氣,卻又感到一種更深的孤獨。她不想去食堂面對更多異樣的目光。
她拿出自己帶來的飯盒,準備像往常一樣在教室解決午餐。
就在這時,她看到旁邊的張小風也拿出了那個熟悉的透明飯盒,裏面依舊是簡單的米飯和素菜。他也沒有去食堂。
教室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和昨天體育課時一樣。
陽光透過窗戶,安靜地灑在課桌上。這一次,沉默不再充滿試探,而是彌漫着一種共享困境的、奇異的安寧。
張小風沉默地吃着飯。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放下筷子,從書包裏拿出了那個昨天被秦微微拒絕、後來被他收起來的煎餅果子。經過一上午,它已經徹底冷透變硬,失去了誘人的香氣。
他將那個冷掉的煎餅果子,再次放到了兩人課桌的中間。
這一次,他沒有問“你吃過了嗎”,也沒有任何言語。只是用一個重復的動作,試圖重新連接起昨天被打斷的、那個關於確認過去的時刻。
秦微微看着那個冷硬的煎餅果子,眼眶微微發熱。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記得,他確認,並且,他不在意昨天那場混亂的揭露方式。
她沉默了幾秒,然後,做出了一個讓張小風有些意外的舉動。
她沒有去碰那個煎餅果子,而是將自己那個幾乎沒動過的、裝着精致菜肴的飯盒,往桌子中間推了推。然後,她拿起自己的空飯盒,站起身,輕聲說了一句:“我吃不下了,麻煩你……別浪費。”
說完,她不敢看張小風的表情,快步離開了教室,像是逃離某種過於洶涌的情緒。
張小風愣住了。他看着被推到面前的、還散發着些許熱氣的精致飯盒,又看了看自己那個冷掉的煎餅果子,心裏百感交集。
她沒有直接回應關於過去的確認,卻用另一種方式,完成了一次小心翼翼的、帶着關懷的互動。她把自己那份更好的食物給了他,用“別浪費”這個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理由。
這是一種無聲的和解,也是一種在流言蜚語中,笨拙卻堅定的靠近。
張小風看着那個飯盒,良久,拿起勺子,默默地吃了起來。飯菜的味道很好,是他從未嚐過的細膩。他一口一口,吃得很慢,很認真,仿佛在品嚐某種珍貴的心意。
當他吃完最後一口,將飯盒蓋好時,秦微微也回來了。她手裏拿着一個洗幹淨的蘋果,默默地放回了他的課桌上——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樣。
兩人對視了一眼,目光短暫交匯,又迅速分開。
沒有言語,但某種東西,似乎在沉默中悄然修復,並且變得更加堅韌。
下午放學時,張小風因爲值日留下打掃衛生。秦微微收拾好東西,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離開。
等到教室裏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們兩人時,秦微微才走到張小風身邊,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說道:“那個……圖書館後面,有個小花園,平時沒什麼人去。”
張小風正在擦黑板的手停頓了一下,他轉過頭,看向她。
秦微微沒有與他對視,目光落在窗外的某一點,耳根卻微微泛紅:“如果你……不急着回家的話。”
說完,她不等張小風回應,便背起書包,快步走出了教室。
張小風站在原地,手裏拿着板擦,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看着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又看了看空蕩蕩的教室門口。
圖書館後面的小花園……
他加快了打掃的速度。
當他收拾好一切,背着書包走到圖書館後面時,果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秦微微正站在一叢開始凋謝的薔薇花旁,低着頭,用腳尖無意識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夕陽的餘暉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溫暖而柔和的光暈裏,那條白色的舊圍脖在微風中輕輕拂動。
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看到張小風,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這裏果然很安靜,與教學區的喧囂隔絕開來,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偶爾幾聲鳥鳴。
兩人隔着幾步的距離站着,一時之間,又是沉默。
但這次的沉默,不再尷尬,反而像是一種默契的緩沖,爲他們接下來艱難的對話積蓄勇氣。
最終還是秦微微先開了口,她抬起頭,目光終於勇敢地迎上張小風,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昨天……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這一句道歉和感謝,包含了太多——爲她的失控,爲他替她承擔,也爲那段猝不及防被揭開的、沉重的過去。
張小風看着她清澈眼眸裏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搖了搖頭。
“該說謝謝的是我。”他的聲音低沉而認真,“謝謝你……還記得。”
謝謝你,還記得那個微不足道的我,記得那個連我自己都快忘記的、倉促的善意。
謝謝你,讓那段模糊的童年記憶,有了一個清晰而溫暖的落點。
秦微微的鼻子一酸,差點又落下淚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將淚意逼了回去。
“那條圍脖,我很喜歡。”她輕聲說,手指再次撫上脖頸間的溫暖,“它陪我……度過了很多個冬天。”
張小風看着那條被保存得很好的舊圍脖,心裏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難以言喻的心疼。他無法想象,他當年一個無心的舉動,竟然成了她這麼多年來的慰藉。
“我……”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語言在此刻如此蒼白。
“你不用說什麼。”秦微微似乎看穿了他的無措,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很淺,卻像撥開烏雲的陽光,瞬間照亮了她蒼白的臉,“我知道,我們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們都背負了更多,也失去了更多。
但幸運的是,在茫茫人海中,我們又找到了彼此。
哪怕是以這樣一種,帶着傷痛和尷尬的方式。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在安靜的小花園裏,靜靜地依偎在一起。
他們站在那裏,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分享着這片刻的寧靜,仿佛在無聲地確認——無論外界有多少流言蜚語,無論未來有多少艱難險阻,至少在此刻,他們不再是孤單一人。
童年的微光,穿越了漫長的時光隧道,雖然微弱,卻依然頑強地,照亮了彼此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