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微微那幾句帶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凝固的空氣中激起千層浪。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趙強和他的跟班們維持着扭打的姿勢，臉上寫滿了錯愕和不明所以。煎餅果子？圍脖？小時候？這都什麼跟什麼？
而張小風，揪住趙強衣領的手無意識地鬆開了。他維持着半跪的姿勢，緩緩轉過頭，目光穿過混亂的桌椅和揚起的灰塵，牢牢地鎖在秦微微臉上。
她的臉上布滿淚痕，眼眶通紅，肩膀因爲激動和哭泣而微微顫抖。那雙總是蒙着薄霧、刻意保持疏離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裏面充滿了崩潰後的無助，以及一種……被看穿所有秘密的絕望。
真的是她。
那個在記憶角落裏哭了很久很久的小女孩。那個他笨拙地遞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煎餅果子、又解下新圍脖給她圍上的小女孩。
近十年的時光洪流，在這一刻仿佛被強行逆轉，轟然倒灌回他的腦海。那些模糊的碎片瞬間變得清晰——她摔倒後磕破的膝蓋，她抽泣時聳動的肩膀，她圍上圍脖時那雙帶着淚花卻依然漂亮的大眼睛……
原來，命運早已在他們懵懂無知時，就悄悄系上了紅線。而他們，在兜兜轉轉之後，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情境下，重新認出了彼此。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脹，幾乎無法呼吸。
“你……”張小風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
就在這時，教室門再次被猛地推開！
“幹什麼呢！都住手！” 體育老師和李老師氣喘籲籲地出現在門口，顯然是聽到了動靜趕來的。他們看到教室裏一片狼藉，桌椅歪斜，張小風和趙強幾人衣衫不整，臉上掛彩，而秦微微則站在一旁淚流滿面，頓時臉色鐵青。
“怎麼回事？！誰先動的手？！”李老師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怒火，目光嚴厲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混亂的場面瞬間被按下暫停鍵。趙強和他的跟班們立刻惡人先告狀，七嘴八舌地指着張小風：
“老師！是張小風先動手打人的！”
“對！他莫名其妙就打了強哥！”
“我們都可以作證！”
張小風沉默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沒有辯解。膝蓋上原本就未痊愈的傷處傳來一陣刺痛，讓他微微蹙眉。
“張小風！你說！爲什麼打架？”李老師的目光轉向他，帶着失望和質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張小風身上，包括秦微微。她停止了哭泣，緊張地看着他，嘴唇翕動，似乎想替他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張小風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李老師，又掃過一臉得意的趙強，最後，他的視線與秦微微擔憂的目光短暫交匯。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愧疚和急切。
他不能把她牽扯進來。趙強那些關於她父親的話，絕不能再從任何官方渠道被確認和傳播。
“沒什麼。”張小風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疲憊和隱忍，“一點口角，我沒控制住情緒，先動了手。對不起，老師。”
他選擇了將所有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秦微微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他爲什麼要承認？明明是因爲趙強先侮辱他們在先！
趙強等人也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更加得意的神色。
李老師看着張小風，又看了看一旁臉色蒼白、欲言又止的秦微微，眉頭緊鎖。他顯然不相信事情這麼簡單，但當事人都這麼說了，他也不好再深究。
“都跟我到辦公室來！其他人，把教室收拾好！”李老師沉着臉命令道。
去辦公室的路上，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張小風和趙強幾人走在前面，秦微微默默地跟在最後。她的目光始終落在張小風略顯踉蹌的背影上，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他保護了她。不僅在剛才動手的時候，更在現在，用沉默承擔了所有。
而她卻在那失控的瞬間，將他們之間最深藏的秘密，以一種最不堪的方式公之於衆。雖然趙強他們可能沒聽懂，但……他一定懂了。
在辦公室，李老師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教育。由於張小風“主動”承認錯誤，並且趙強幾人傷勢不重（主要是面子掛不住），最終的處理結果是張小風和趙強等人各自寫一份深刻檢查，並負責將損壞的桌椅修理好，通報批評一次。
從辦公室出來，趙強狠狠瞪了張小風一眼，撂下一句“走着瞧”，便帶着人走了。
走廊裏，只剩下張小風和秦微微。
夕陽的餘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經過剛才那一番折騰，放學鈴聲早已響過，教學樓裏空蕩蕩的。
兩人隔着幾步遠的距離站着，一時之間，誰都沒有開口。
巨大的秘密被揭開後，帶來的不是釋然，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尷尬、無措和沉重。他們之間的關系，在那一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再也回不到從前那種帶着距離感的同桌，或是心照不宣的試探狀態。
沉默了許久，還是秦微微先開了口。她的聲音還帶着哭過後的沙啞，輕得像一陣風就能吹散：
“對不起……我……”
她想爲她的失控道歉，爲將他卷入麻煩道歉，也爲……那個被倉促揭開的過去道歉。
張小風打斷了她，他的聲音同樣低沉，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平靜：“沒關系。”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依舊溼潤的眼睫上，補充了一句：“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他指的是趙強關於她父親的污言穢語。
秦微微的鼻子又是一酸。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在安慰她。
她抬起頭，鼓起勇氣看向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深邃而清澈，此刻正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她看到了理解，看到了包容，甚至……看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與她記憶中那個小男孩重合的溫柔。
“那條圍脖……”她輕聲說，手指無意識地纏繞着圍脖的流蘇，“我一直留着。”
張小風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看着那條雖然舊卻保存得很好的圍脖，心裏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沖淡了之前的憤怒和憋悶。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我記得。”
簡單的三個字，卻像一把鑰匙，徹底打開了記憶的閘門。那個秋天的下午，那個哭泣的小女孩，那個手足無措卻盡力安慰的小男孩……所有的畫面，在這一刻變得無比鮮活。
他們站在空曠的走廊裏，沐浴在金色的夕陽下，隔着幾步的距離，靜靜地望着彼此。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復雜的情緒，有心照不宣的確認，有揭開傷疤後的疼痛，也有一種跨越時光、終於找到彼此的奇異安寧。
然而，他們都清楚，風暴並未結束。
趙強不會善罷甘休。
那些關於他們身世的流言蜚語，只會因爲今天的沖突而愈演愈烈。
而他們之間這突如其來、沉重無比的“過去”，又將把他們帶向怎樣的未來？
“走吧。”最終，張小風移開目光，輕聲說道，“不早了。”
“嗯。”秦微微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走下樓梯，走出了教學樓。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交融在一起，又慢慢拉長，分離。
真相大白後的第一天，在混亂、傷痛和一種難以定義的復雜情愫中，落下了帷幕。
而屬於他們的故事，在經歷了這場風暴的洗禮後，才剛剛揭開真正的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