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復習”的約定,像一顆種子,在壓抑的土壤裏悄然發芽。
然而,實現這個約定並不容易。教室顯然不是合適的地點,那裏有太多好奇或惡意的目光。去對方家裏更不現實,那層未曾捅破的窗戶紙,以及彼此心知肚明的家庭境況差異,都讓這個選項顯得過於冒進。
最終,是秦微微找到了地方。
“圖書館四樓,有一個存放過期報刊的閱覽室,平時幾乎沒人去。”周五放學後,趁着教室裏人少,她低聲對張小風說,“管理員是我……一個遠房阿姨,我跟她說好了,我們可以周末去那裏。”
張小風有些驚訝於她的效率,點了點頭:“好。”
周六上午,天空飄着細密的秋雨,帶着浸入骨髓的涼意。張小風撐着那把纏着膠布的舊傘,提前二十分鍾就到了圖書館。他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外套,裏面是奶奶手織的厚毛衣,書包裏裝着沉甸甸的復習資料和那個不變的透明飯盒。
四樓果然很安靜,空氣中彌漫着舊紙張和灰塵特有的氣味。他找到那個閱覽室,門虛掩着。他輕輕推開門,裏面空間不大,排列着一些積灰的木質書架,中間有幾張老舊但擦拭幹淨的長桌。靠窗的位置,秦微微已經坐在那裏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着淺藍色的羽絨馬甲,依舊圍着那條白色的舊圍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低頭看着書。窗外的陽光映照着她的側臉,柔和而專注。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看到是他,眼神微微動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
“你來了。”她的聲音在空曠的閱覽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嗯。”張小風走過去,在她對面的位置坐下。兩人之間隔着一張寬大的桌子,距離恰到好處,既不會太近讓人不適,又能方便交流。
沒有多餘的寒暄,他們很快進入了學習狀態。張小風攤開物理和數學試卷,秦微微則主攻英語和化學的錯題本。一時間,閱覽室裏只剩下筆尖劃紙的沙沙聲,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安靜,卻並不尷尬,反而有一種專注於同一目標的充實感。
遇到難題時,他們會自然地將本子推向桌子中間,用手指着困惑的地方,低聲交流幾句。
“這個受力分析,這裏是不是忽略了摩擦力?”秦微微指着張小風的一道物理題。
張小風仔細看了看,恍然:“對,這裏有個靜摩擦力,我漏掉了。”
“這個語法點,虛擬語氣在這裏的用法,我感覺有點模糊。”張小風指着秦微微的英語錯題。
秦微微思考了一下,拿起筆在草稿紙上寫下幾個典型的例句和結構:“你看,主要是這三種情況……”
他們的交流高效而直接,思維在舊書頁的包圍下碰撞出火花。張小風發現,秦微微講題時邏輯極其清晰,善於抓住本質;而秦微微也體會到,張小風的基礎扎實得可怕,任何一個細微的知識點都能在他那裏找到依據。
時間在專注中流逝得飛快。中午時分,雨勢稍歇。
張小風拿出了他的飯盒,依舊是米飯和素菜,還有一個煮雞蛋。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坦然地將飯盒放在桌上。
秦微微也從她的背包裏拿出了一個精致的雙層飯盒,裏面是搭配好的營養午餐,甚至還有一小份水果。她看着張小風那簡單的飯菜,猶豫了一下,沒有像在教室裏那樣推過去,而是輕聲問:“你要不要……嚐一點這個?我媽媽做的糖醋排骨,她總是做太多。”
她的理由找得依舊有些笨拙,但眼神裏的善意是真誠的。
張小風看着她,又看了看那色澤誘人的排骨,最終沒有拒絕這份小心翼翼的好意。他拿起自己的勺子,小心地從她推過來的飯盒裏舀了一小塊,低聲道:“謝謝。”
秦微微的嘴角微微彎了一下,也低頭吃了起來。
安靜的閱覽室裏,兩人隔着桌子,分享着截然不同卻在此刻奇妙交融的午餐。雨聲是唯一的背景音。
吃完飯,秦微微主動收拾了飯盒。她看到張小風拿出一個舊的、有些掉漆的軍用水壺喝水,眼神微微一動,但沒有說什麼。
下午的復習繼續。或許是因爲分享了食物,氣氛比上午更加放鬆了一些。休息間隙,張小風鼓起勇氣,問了一個盤旋在他心頭很久的問題:
“你……後來,是怎麼認出我的?”他指的是童年那次相遇。畢竟,這麼多年過去,外貌變化巨大,他自己也只是憑借圍脖和煎餅果子,以及一系列巧合才逐漸確認。
秦微微正在整理筆記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她抬起頭,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在回憶。
“其實,一開始也沒認出。”她的聲音帶着一絲飄忽,“只是覺得……有點眼熟。尤其是,”她頓了頓,目光落回張小風臉上,帶着一種復雜的情緒,“你拉住我的時候……在西山,還有後來,你看人的眼神……和那時候,有點像。”
那時候,指的是她摔倒哭泣,他笨拙安慰的時候。那種緊張、關切,又帶着點不知所措的眼神。
張小風愣住了。他沒想到,最終讓她確認的,不是具體的物品,而是這樣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
“而且,”秦微微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你給我的感覺……一直很熟悉。從轉學來的第一天起。”
閱覽室裏再次陷入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不再是尷尬,而是彌漫着一種被時光和命運奇妙連接的恍惚感。
原來,有些印記,早已刻入了靈魂深處,無需憑借外物,只需一個契機,便能破土而出。
雨又開始下了起來,敲打着窗戶,發出密集的聲響。
“我們繼續吧。”秦微微深吸一口氣,將那些翻涌的情緒壓下,重新拿起了筆。
“好。”張小風也收斂心神,點了點頭。
窗外的雨幕隔絕了世界,這個陳舊安靜的閱覽室,仿佛成了只屬於他們兩人的孤島。在這裏,他們暫時忘記了外界的流言蜚語,忘記了家庭的煩惱,只剩下彼此、書本,和那淅淅瀝瀝、仿佛永不停歇的雨聲。
直到下午四點多,天色已經明顯暗了下來,兩人才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走出圖書館,雨已經小了,變成了冰冷的雨絲。空氣清新而寒冷。
“下周末……”秦微微撐開自己的傘,猶豫着開口。
“還來這裏?”張小風接話道。
“……好。”秦微微點了點頭。
兩人在圖書館門口分開,走向不同的方向。
張小風撐着傘,走在溼漉漉的街道上,冰冷的雨絲偶爾被風吹到臉上,他卻感覺不到多少寒意。腦海裏回放着今天在閱覽室裏的點點滴滴——高效的討論,安靜的午餐,以及她那句“你給我的感覺一直很熟悉”。
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填滿了,溫暖而充實。
他知道,有什麼東西,在這個陰雨綿綿的周六,在這個堆滿舊報刊的閱覽室裏,悄悄地、卻又不可逆轉地改變了。
他們不再是僅僅擁有共同過去的童年故人,更是在當下相互扶持、彼此理解的同行者。
這條布滿荊棘的路上,他似乎,不再是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