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天色已徹底沉暗如墨。白日裏的那場雨洗淨了塵埃,卻讓夜間的寒意更添料峭。月光被濃雲遮蔽,只有幾顆疏星,吝嗇地灑下微弱的光,勉強勾勒出督軍府龐大而森嚴的輪廓。
墨淵齋內,蘇晚晴的心跳聲在寂靜中擂鼓般敲擊着她的耳膜。她早已換上了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褲,頭發緊緊盤在腦後,用一塊同色的布巾包住,臉上甚至刻意抹了些許窗台的灰塵。她站在門後,如同繃緊的弓弦,等待着那個約定的信號。
外面,巡邏隊剛剛經過,腳步聲漸遠。就是現在!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帶着泥土腥氣的空氣,輕輕推開一道門縫——這幾日,她已暗中用發簪一點點磨損了門軸,讓開合聲幾近於無。
院中空無一人,只有風吹過枯枝的嗚咽。她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貼着牆根的陰影,迅速而無聲地移動。霍凌雲地圖上標注的路徑清晰地印在她腦中,她避開有燈光的地方,利用假山、樹叢和回廊的立柱作爲掩護,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膽戰,又異常堅定。
出乎意料地順利。她成功避開了幾處固定的崗哨,甚至親眼看到一隊巡邏兵在岔路口轉向了另一邊。這種順利,本該讓她安心,卻反而讓她心底那股不安越來越強烈。
太順利了……順利得像是被人刻意引導着前行。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咬緊牙關,繼續向着地圖上標注的、靠近西側院牆的那扇偏僻小門摸去。
果然,在一棵高大的樟樹後,陰影裏放着一個半舊的藤條箱。她迅速打開,裏面是一套更破舊的碼頭苦力穿的短打衣衫,一雙草鞋,以及一個油布包。她顫抖着手打開油布包,裏面赫然是一張僞造的路引,上面的信息、印章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幾張零散的鈔票。
霍凌雲,果然準備周全!
這一刻,懷疑幾乎被求生的渴望壓倒。她快速將藤條箱裏的衣服套在外面,將路引和錢貼身藏好,然後將藤條箱推回原處。
側門近在咫尺,那是一扇平日裏只供雜役運送垃圾雜物進出的小門,門上掛着一條看起來頗爲沉重的鐵鏈鎖。
按照霍凌雲紙條上的暗示,鑰匙應該就在旁邊的花盆底下。
她屏住呼吸,伸手摸索……指尖觸碰到一片冰冷堅硬的金屬!
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她拿起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
“咔噠。”
鎖開了!
巨大的喜悅和難以置信瞬間淹沒了她!她猛地推開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外,不是預想中的僻靜小巷,也不是通往自由的原野。
而是火把!
數十支熊熊燃燒的火把,將門外的一片空地照得亮如白晝。火光跳躍,映照着一張張冰冷肅殺的臉。數十名黑衣士兵持槍而立,槍口幽深,無聲地對準了她。爲首的,正是霍霆深身邊那位面容冷硬的副官。
而在副官身旁,垂手恭立、臉上帶着一絲恰到好處“驚訝”與“沉痛”的,正是霍凌雲!
蘇晚晴的腳步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她看着霍凌雲,他迎上她的目光,眼神裏充滿了“無奈”和“惋惜”,仿佛在說:“嫂夫人,你怎麼如此糊塗,竟真的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中計了!
這根本就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局!霍凌雲所謂的幫助,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陷阱!他利用她對自由的渴望,親手將她推到了霍霆深的槍口下!
副官上前一步,聲音沒有任何波瀾,卻帶着鐵血的味道:“夫人,督軍有令,請您回府。”
蘇晚晴站在那裏,夜風吹拂着她單薄的粗布衣衫,冷得她渾身發抖。她看着那扇敞開的、通往自由的門,門外是黑洞洞的槍口和冰冷的視線。而門內,是那座她拼盡全力想要逃離的、令人窒息的金絲牢籠。
她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不是輸給了霍霆深的嚴密的守衛,而是輸給了人心的詭譎,輸給了自己那不甘被囚禁的、強烈的渴望。
她沒有掙扎,也沒有哭喊。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
在她轉身的刹那,她清晰地看到,霍凌雲的嘴角,極快地、若有若無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個轉瞬即逝的、充滿算計和得逞意味的弧度。
副官一揮手,兩名士兵上前,一左一“護”住了她,力道不容抗拒。
“二爺,”副官轉向霍凌雲,語氣依舊恭敬,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督軍吩咐,也請您一同前往書房‘敘話’。”
霍凌雲臉上的“沉痛”瞬間凝固,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他強壓下去,恢復了溫文爾雅的模樣,點了點頭:“理當如此,我也正想向大哥解釋……這其中的誤會。”
蘇晚晴被士兵帶着,麻木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她抬頭,望向督軍府深處那最高、最威嚴的書房方向,那裏燈火通明。
霍霆深,他或許根本就不在前線。或者,他早已算準了一切,布下了這天羅地網,等着她,也等着霍凌雲,自投羅網。
她這只奮力掙扎、以爲看到了曙光的囚鳥,終究還是沒能飛出他的掌心,反而一頭撞進了他精心編織的、更大的網中央。
這一次,等待她的,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