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植是被疼醒的。
每一寸骨頭都像是被砸碎又草草拼湊回去,肩脊處的傷口更是火辣辣地灼燒着。
他咬着牙撐起身子,抬眼便見爾朱戎坐在矮桌前,正慢條斯理地磨着一支箭頭,粗糲的磨石與鐵箭頭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你倒是命硬。”
爾朱戎舉起磨好的箭頭,借着帳篷縫隙透進的光線仔細端詳。
鐵器在陽光下泛着冷光,看得他直眯眼。
“剛中毒身體還沒好全乎,前幾日又挨了忽必闡一斧,才過了兩夜就醒了。”
崔植聞言冷笑,牽扯到肩上的傷也不皺眉。
“死過一次的人,自然什麼都不怕。”
他說着就要去碰肩頭的傷處。
“別動!”爾朱戎箭步上前,一巴掌拍開他伸向傷處的手,“剛縫好的線,你想再裂開一次?”
“軍中大夫還會這個?”
崔植抬眸望着眼前這個才到肩膀的少年。
“會倒是會。”
爾朱戎抱臂而立,昂着頭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態。
“不過韓將軍昨兒個受了箭傷,大夫都在主帳伺候,我看你都快死了,於是情急之下就自己動手了,我可是救你的命呢!”
崔植聞言猛地扯開衣襟,只見一道歪歪扭扭的縫合痕跡趴在肩頭,活像條蜈蚣。
他瞪大眼睛,指着傷口的手指都在抖。
“你管這叫縫線!”
雖說崔植向來不在意這些,當年跟着先帝南征北戰時,身上沒少留疤。
可這麼粗劣的縫合還是頭一遭!
他盯着那參差不齊的針腳,額角青筋直跳。
“大丈夫身上帶點傷怎麼了?”
爾朱戎見崔植嫌棄他的手藝,撇了撇嘴坐回案前。
“你們這些京中來的公子哥,細皮嫩肉的,見點血就跟大姑娘似的哭哭啼啼。”
他說着瞥了眼崔植白皙的手腕,滿臉不屑。
崔植氣得根本不想和他爭辯,在平復好心情後,上下將他打量了幾眼,不禁心思活絡起來,想着從他嘴裏套出點話。
“韓將軍還沒醒?”
韓茂回來的時候特地叮囑他好好照料崔植,爾朱戎也就在心裏將他當作自己人,也不計較他私闖軍營的事了。
“契丹人的箭上抹了毒,軍醫在想辦法解毒,不過將軍的腿傷得嚴重,只怕要將養好些時日了。”
爾朱戎邊說邊繼續磨起箭頭,不再抬頭看崔植。
“那韓茂有恙這些時日裏,若是遇到敵襲怎麼辦?”
爾朱戎抬首,眼神裏帶着幾分無語。
“各司其職唄,黑甲軍難道離了韓將軍就不會打仗了嗎?”
爾朱戎將磨好的箭頭扔到了一旁的木匣裏,
“自韓將軍重整五原邊軍那日起,各營分工早成鐵律,便是柔然契丹聯手殺到城下,照樣叫他們有來無回。”
崔植聞言不禁沉思,沒想到韓茂在北疆的這多年裏竟訓練出這麼一隊虎狼之師,難怪林槿禾這麼忌憚韓茂。
“倒是小瞧他了。”
這話脫口而出,不免對曾經的家奴產生了幾分高看。
爾朱戎聽出他話裏的瞧不起,摔了下案上的磨石,
“你們這些膏粱子弟,當然不懂刀口舔血的活法!成天就知道躲在京中享福,若沒有韓將軍,北魏邊境都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看你們到時候去哪裏把酒言歡!”
爾朱戎這話自然是在反諷,崔植也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
但相較於他的挖苦,崔植更好奇一個契胡酋長之子爲何自願留守五原城這麼座苦寒之地。
“你來五原城,你父親知曉嗎?”
崔植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但好像是踩到他尾巴一般,惹得他直接躥了起來。
“問東問西,你煩不煩啊!當時忽必闡就不應該砍你肩,直接用他的斧頭把你嘴挖了得了。”
見他生氣了,崔植識相地閉起了嘴,爾朱戎喘着粗氣瞪了他半晌,終於狠狠踢了腳案幾,抓起木匣摔簾而出。
人不大,脾氣倒不小。
崔植不免在心裏誹謗起來。
韓茂畢竟是武將,解毒後翌日他就醒了。
而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見崔植。
帳內藥香混着血腥氣,韓茂半倚在榻上,臉色仍透着失血後的蒼白。
他接過崔植遞來裝水的粗陶碗,指腹在碗沿無意識地摩挲,腕間露出道深深的疤痕。
“像,真像,倒把你年輕時那股子傲氣全顯出來了。”
崔植正撥弄炭盆的手一頓,爐火噼啪作響。
“說得像是我死的時候有多老似的。”
“畢竟你我已多年未見了,總歸是有些記憶模糊了。”韓茂盯着炭火沉默片刻,“太後知道你借屍還魂了嗎?”
“她要是知道,我而今也不可能站你面前了。”
崔植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起,
“你是怎麼知道是我的?”
“是你反手握刀的姿勢,當年在崔府與你一同學習武藝的時候,你說過這樣出刀更快,再者,你我相識十餘年,若是連你都認不出來,我怕是真老眼昏花了。”
崔植怔住,半晌低笑出聲,“不愧是跟了我多年的人。”
忽然肩膀抽痛,崔植吸了口涼氣。
“傷如何?”韓茂目光落在他右肩。
“沒事,暫時死不了。”崔植深深看了一眼他上身纏滿的繃帶,“肯定沒你受得重。”
“你這副身體畢竟不同於前世,還是小心爲好。”韓茂將碗中的水一飲而盡,“我以爲按你的性格,如果重生,一定會想盡辦法殺了太後的。”
崔植雖說心裏正籌謀這事,但而今他是臣子,犯上作亂這種事情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畢竟是我輸了,我願賭服輸。”
韓茂目光沉靜地望着崔植,對方搪塞的話語他自然不信,雖不能完全猜透崔植的心思,但七八分總是有的。
“太後確實有愧於你,但她如今是北魏的中流砥柱,陛下年幼,朝堂上虎視眈眈者不在少數,北魏又四面受敵,若她有個閃失,國將不國。”
崔植攥緊了拳頭,這些利害關系他何嚐不知,只是胸中那口鬱氣實在難平。
“你說得這般冠冕堂皇,那林槿禾召你回京時,你爲何抗命不遵,難道不是心存不滿?”
韓茂眼神微動,壓低聲音道:
“朝中暗藏奸細,我此舉正是要讓太後對我起疑,將計就計引出那個叛徒。”
他頓了頓,眸色愈發深沉,
“若傳信回京解釋,只怕會打草驚蛇,不得已,只能行此險招,只可惜因爲你的涉入,沒能活捉忽必闡,不然一定能夠揪出幕後真凶。”
“你早就知道軍營會被偷襲,故意放出被刺殺的消息就是爲了引誘那些契丹人進五原城。”
後知後覺的崔植這才知曉這是韓茂的算計,想來既然連探子都能發現契丹人在城中活動,韓茂作爲一城守衛又怎會不知。
“前些日子抓了個柔然人,嚴刑拷打從他口中知道朝中有人與柔然秘密往來書信,傳遞情報。”
韓茂捂了捂腹部的傷口,
“於是我用匕首剜肉塞入能夠用狗犬追蹤氣味的香料,而後就等契丹人上鉤夜襲軍營,我再趁機離營,送給他們一個殺我的機會,無論來得是哪位大人物,只要活捉,黑甲軍就有的是辦法撬開他的嘴。”
崔植聞言驟然變色,這樣以命做局,他就一點都不怕。
“且不說你這麼做會讓林槿禾生疑,派人來暗殺你,就說你這麼作賤身體,不怕與忽必闡的纏鬥拖不到黑甲軍至嗎?”
“很多時候,不賭你怎就知一定會輸,再者太後已然對我生疑,我此次回京中後必然會釋軍權,還不知繼任者是否與那內奸有染,能挖出朝中蛀蟲,死又何懼?”
韓茂語氣平靜,
“該做的我都做了,如今的五原城……已不再需要韓茂了。”
這句平淡的話語,卻讓崔植心頭一酸。
“韓茂……”他苦笑着搖頭,“相識多年,我今日方覺竟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你。”
韓茂笑着搖頭。
“那你呢,太後讓謝綏來北疆不可能真爲了契丹勾結柔然的事吧。”
韓茂其實能夠猜到他此行十有八九是爲了取他的命而來的,但他秉着一絲希冀多嘴問了一句。
崔植猶豫片刻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林槿禾讓我不論生死帶你回京,若你誓死不從,可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