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槿禾若不是收到崔植傳過來的密信,倒還真以爲他已經死了。
從一開始他就是她推出去的擋箭牌,派他去北疆時,也沒指望他能查出什麼實質性的東西,不過是借他這條線,探探北疆的水有多深。
畢竟晉安長公主元儀在先帝在世時權勢滔天,朝中軍政大權盡握,更別說那支她親手創辦的黑甲軍。
這樣盤根錯節的勢力,不值得她搭進去一個得力暗衛。
只可惜後來先帝南下巡視時遇刺重傷,那個多疑的帝王在病榻上越發猜忌自己的親生女兒。於是開始重用崔植。
崔植爲了扳倒元儀這個政敵讓她入宮給皇帝侍疾,而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她配合崔植的謀劃,一步步讓先帝對元儀起了殺心,最後逼得元儀起了反心。
“暗淵。”她突然開口。
房梁上傳來輕微的響動,一個白面暗衛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單膝跪地。
“去查查謝綏的底細。”
林槿禾蘸了蘸朱砂墨,邊說邊批閱起奏折。
她心中警覺謝綏必然不像看上去的那麼簡單,而今朝中風聲鶴唳,她斷不能容忍身邊有個禍患。
“是。”
“之前讓你監視的那些朝臣,可有異狀?”
暗淵低着頭,“屬下已經加派了人手日夜蹲守,目前尚未發現異常。”
“把人撤了吧。”她頓了頓,“契丹上次偷襲失敗,短時間內不會再有動作,繼續盯着也是浪費人力。”
“屬下明白。”
“還有,”她突然想起什麼,抬頭看向暗淵,“謝綏來信說韓茂快要回京了,把韓紓放了吧。”
“是。”
“退下吧。”
暗淵無聲退下,殿內重歸寂靜。
不多時,青書輕手輕腳地端着漆盤進殿,盤中一盞青瓷盅還冒着熱氣。
“哀家不是說過,別再送這些了嗎?”
林槿禾擱下朱筆,扶着額頭眉心微蹙。
這幾日頓頓燕窩,光是聞到那股甜腥味就讓她胃裏翻騰。
青書將漆盤放在案角,揭開瓷蓋,小心地盛出一小碗。
“太後,今早奴婢給您請脈,發現氣血有些虧損,若再不用些滋補的,只怕……”
她頓了頓,聲音不免放輕了些,“只怕對腹中孩子不利。”
林槿禾沉默片刻,終究接過瓷碗。
溫熱的湯匙剛觸到唇邊,那股熟悉的甜膩氣味就沖得她喉頭發緊。
強忍着咽下兩口,突然一陣酸水直涌上來,她猛地放下碗盞,伏在案邊幹嘔起來。
“太後!”青書慌忙捧來痰盂,一手輕撫她單薄的後背。
待那陣惡心稍緩,林槿禾額上已沁出細汗,唇色蒼白如紙。
“無妨。”她鬆開攥緊的指尖,緩了口氣,“你先下去吧。”
青書欲言又止,終是低頭收拾了狼藉的案幾,端着剩了大半的羹湯退出殿外。
檐角陰影裏,一身夜行衣的晉九蟄伏樹上,屏息不敢出聲。
他望着青書遠去的背影,又瞥了眼窗紙上那道微微佝僂的剪影,若有所思。
崔植讓晉九假扮侍衛入宮監視林槿禾,晉九每日來的密報竟是些沒用的消息。
好不容易有條有用的,還是與政務無關的。
——太後病重,或不日將暴斃。
崔植反反復復將這張紙條看了幾遍,自認爲不是他眼瞎的問題,又覺晉九不是那種愛玩笑的人。
那如今只剩下一種情況了。
林槿禾真的要死了。
知道林槿禾快死了,本來應該普天同慶的崔植倒沒有想象中來得那麼暢快。
“是她自作孽不可活,病死已是她最輕的死法了,要是我,定然不會讓她這般容易地死。”
崔植不禁邊自言自語邊在帳中來回的踱來踱去。
“不行。”崔植突然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絕不能讓她就這麼死了,我嚐過的苦楚,我也要讓她一一嚐個遍。”
帳簾被猛地掀開,正巧撞見抱着新制箭弩興沖沖趕來的爾朱戎。
見他出門,少年郎眼睛一亮,剛要開口,就見崔植陰沉着臉大步與他擦肩而過。
“出什麼事了?”爾朱戎小跑着跟上,“是不是契丹人又來犯了。”
說着,他警惕地回望了眼四周。
“別跟着我,我要回京中了。”
崔植頭也不回地甩下兩個字,腳步越來越快。
爾朱戎聞言愣在原地。
他在軍中年紀最小,韓茂只讓他跟着老兵學些基礎軍務。
平日不是擦拭兵器就是對着箭靶練習,好不容易遇到個能說話的,轉眼又要走。
再說爾朱戎崇拜強者,韓茂領軍破敵算是他心裏的崇拜對象之一,而崔植一人喝退契丹軍馬勉強也算得上半個他崇拜的對象吧。
“我說得還是沒錯的,這京中來的公子哥,才待了幾天就受不住北疆的苦寒,急沖沖要回京中過回從前的好日子了。”
爾朱戎見崔植這種愛搭不理的態度,氣得一腳踢飛了腳邊的石子。
“早知道就不救你了,讓這種不知好歹的人一死了之。”
“爾朱戎,不得無禮。”
一道沉穩的嗓音從身後傳來,韓茂披着件棉袍,臉色還有些蒼白,但步伐已經穩當。
“韓將軍。”
他走近時,順手按住了少年躁動的肩膀。
“謝大人畢竟是朝廷命官,有政務要處理,你怎能這麼胡攪蠻纏。”
爾朱戎別過臉去,撇了撇嘴,小聲嘟囔了一句。
“對不起。”
崔植看着這狼崽子瞬間乖順的模樣,不由挑眉。
韓茂治軍的手段,他算是見識到了。
“太後急令宣我回京中,在軍營這些日子多有叨擾,多謝韓將軍款待。”
崔植決意還是不將晉九密信的內容告訴韓茂,若他知曉林槿禾將死,必然會想盡辦法護着她周全以保北魏安定。
“我送送謝大人吧。”
韓茂說着,已經接過親兵遞來的半舊大氅。
崔植猶豫半晌,終還是點了點頭。
兩人沉默地走在五原城的街道上。
崔植牽着馬,餘光瞥見來往的百姓見到韓茂紛紛拱手作揖,更有甚者關切其傷勢,韓茂皆含笑作答。
這一刻崔植忽然明白了,韓茂不是任何人的臣子,他是北疆百姓的神祇。
有他在,百姓可以不用背井離鄉討生活,柔然的鐵騎不敢南下,契丹的探馬不敢越界。
崔植不免恥笑當時的他何其狹隘,竟認爲韓茂是因權勢而投靠元儀。
行至城外驛站處,風雪漸緊。
韓茂突然止步,不顧身上的傷勢,鄭重地單膝跪地。
崔植急忙上前,右手托住韓茂肘部:“將軍這是何意?”
“八年前終究是我接調北疆軍務,應下晉安公主的招攬,於你而言,我是背主之人。”
韓茂聲音低沉,呼出的白氣在寒風中消散。
崔植手上使了七分力,將人穩穩扶起。
“往事如煙。”崔植收回手,“此番北疆之行,能再見將軍,足慰平生。”
韓茂聞言,眼底閃過一絲暖意,抱拳道:“我亦是。”
朔風卷着寒雪打在臉上,崔植翻身上馬,他最後看了眼風雪中挺立的韓茂一眼,揚鞭策馬,頭也不回地沖進茫茫雪幕。
韓茂保持着拱手姿勢,直到馬蹄聲徹底被風雪吞沒,一人一馬徹底消失在白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