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迎煙沒再搭理江玉柔,轉而對着衆人舉杯:“不過些許家務事,倒讓各位夫人見笑了。來,嚐嚐我這鳴晴居小廚房的手藝。”
隨着她一聲令下,早已候在一旁的丫鬟們便井然有序地將一道道精致菜肴端上了席面。
今日是賞荷宴,菜色自然與荷花脫不了幹系。
先上的是“碧荷飲”,取新鮮荷葉塞入竹筒杯中,中間倒入碧芳酒,入口滿是清香。
緊接着是“荷花豆腐”,這道菜將豆腐碾成泥,做成荷花狀,再用雞湯吊味,鮮美無比。
還有荷葉粉蒸肉、蓮子扣肉、藕片小炒、炸荷花、荷葉糯米雞等等。
用飯時也並不熱,水榭四角都擺上了大大的冰鑑,絲絲涼氣隨着荷風散出,驅散暑熱。水榭的廊柱之間掛着半透明的軟煙羅,既能遮擋日光,又不妨礙賞景。而且各個席案上都用白瓷片插着幾枝新折的荷花,更添了雅致。
衆人對這場賞荷宴贊不絕口。
“世子夫人真是好巧的心思,這菜色,這景色,實在是風雅。”
“可不是嘛,”沈舅母與有榮焉,“我侄女的心思最是奇巧,辦宴會都能如此與衆不同。”
沈舅母故意揚聲,更是引來一片附和。
江玉柔妒火中燒,任憑面前擺的是什麼珍饈美味都吃不下了。
她湊到母親夏氏的耳邊,壓低聲音咬着牙:“娘!您看看她這排場!說是用自己的私庫作宴,誰知道是不是把侯府的銀子都搬空了!您就任由她這麼作威作福?”
夏氏也着急,聽了女兒的抱怨更急了,卻並不放下手中的那道荷葉糯米雞,嘆了口氣道:“你低聲些!沒看你祖母臉色嗎?如今這府裏哪裏還有我們說話的份?”
江玉柔氣個仰倒,一口氣把碧荷飲全悶了。
嘶……還真別說,這真是好酒!
飯罷,丫鬟們又奉上茶水點心。
茶是新采的荷葉蕊泡的,點心則是用鮮藕做的藕粉桂花糖糕。
最有特色的還是那道荷花春水生,是將荷花花瓣鋪好後中間倒入荷葉研磨的荷汁,裹好後用繩子吊起來晾半個時辰做成素醒酒冰,取下後再澆上桂花蜜做成。
衆人吃得心滿意足,沈飛葦連要了三盞荷花春水生。
霍迎煙見衆人邊吃邊說話,便和一旁的江玉枝說起話。
江玉枝滿眼擔憂:“大嫂嫂,方才……”
霍迎煙心中一暖,笑了笑:“無礙,不過幾句閒話罷了。”
“都怪我,”江玉枝有些自責,“若不是爲了我,她們也不會……”
“傻丫頭,與你何幹?”沈稚容忍不住開口,將江玉枝的手也拉了過去,“你大嫂什麼性子,我這個做娘的最清楚,她既認了你這個妹妹,便不會讓你受委屈。何況有些人自己過得不順心,看不得旁人好,理她們做甚?”
沈舅母也跟着笑道:“就是。咱們玉枝是好姑娘,日後不知有多少福氣等着呢!今日來的那些公子哥兒,我瞧着到有好幾個眼睛往咱們這裏瞟呢!”
江玉枝被說得臉頰微紅,低下了頭。
見時辰差不多,霍迎煙對呂媽媽點了點頭。
不多時,呂媽媽便領着一個戲班子來到了水榭不遠處的涼亭中。
“今日請了京中的‘四喜班’爲大家助興,正好也唱幾出南邊的新鮮曲子,咱們好聽個新鮮。”霍迎煙笑道。
戲鑼一響,絲竹聲起。
先是一出熱鬧的《龍鳳呈祥》,接着便是一出婉轉纏綿的《牡丹亭》。
那扮演柳夢梅的年輕戲子一出場,便引來滿堂驚豔。
他一襲淡青色長衫,身段修長,風姿卓絕。那張臉更是生得比女子還要精致,尤其是那眼角的一顆淚痣,更多添了幾分楚楚動人。
霍迎煙注意到,江老夫人的目光已經牢牢地被台上那人吸引住了。
老夫人平日裏總是充滿算計和刻薄的眼睛裏,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貪婪的癡迷。
霍迎煙知道,老夫人之所以對這名叫月樓的戲子如此癡迷,不僅因爲他生得俊美,更是因爲月樓的眉眼像極了老夫人年輕時,求而不得的那位窮書生。
老夫人是受不得窮的,和那書生斷了後就嫁進了侯府。而那書生也早已不知所蹤,這成了她心中一輩子的遺憾和執念。
如今,一個活生生的替身就出現在她眼前,她又怎麼能忍得住?
另一邊,幾個年紀相仿的姑娘們正說着悄悄話。
沈飛葦拉着樂乘宥,正小聲嘀咕着今日荷花春水生的荷花花瓣究竟是池中哪個品種的荷花。
樂乘宥看似在聽,心思卻不在此處。她猶豫了半晌,才紅着臉小聲問:“飛葦姐姐,方才那位……那位江三小姐,可……可許了人家?”
這話自然是她哥哥樂乘宇央她問的。
他們兄妹今日來參宴,並不知道母親原本就打着相看江三小姐的心思,只當適齡男女的一場普通相看。
沈舅母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對霍迎煙使了個眼色。
而隔着一池荷花的西側水榭,男賓處的氣氛也正微妙。
鍾修遠沒有姐妹們同行,有些坐不住,卻不敢貿然前去與吏部侍郎沈長和搭話,只好頻頻讓小廝給母親傳話,讓母親去探探口風。
齊應洲倒是沒什麼反應,只如剛才一般與友人說話,但仔細看便會發現,他回話的速度比平日裏慢了半拍,目光也總是不經意地看向那道天水碧色的身影,只是停留時間太短,不細看發現不出來。
可霍迎煙的表哥沈飛茂就是這麼閒,他果真細看了齊應洲好久,可齊應洲卻沒有發現。
沈飛茂湊到自家老爹面前,用胳膊肘捅了捅老爹:“爹,煙兒果真神算子!”
“江三姑娘打扮的跟仙女似的,一出場就把這幾個小子鎮住了。嘖嘖……真是毛頭小子沒看過世面,一個個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沈長和瞪了好大兒一眼,低聲駁斥:“沒個正形!你若有你表妹一般的本事,我也不至於天天被你氣得肝疼!”
“哎!這怎麼能怪我!”沈飛茂又喝了一杯碧荷飲,“我要有煙兒那兩下子我早能耐了!”
“再說,我又不是一點用沒有!這不是在幫她看着嘛!”
“我看齊家那小子就不錯,坐得最穩,人也呆,不像旁邊那兩個,跟沒見過女人似的。”
另一邊,江牧柏則被幾個年歲相仿的小蘿卜頭圍在一處。
有都察院左御史家的小孫子黃添瑋,還有刑部尚書家的嫡長孫丁冠辰,這二人都是京中小蘿卜頭中的領頭羊。
黃添瑋六歲,總拖着個鼻涕,愛四處給小夥伴們斷案,而且斷得還比較公正,大家也都願意請他來當中人。
丁冠辰七歲,尤其愛寫字,只是年紀還小,寫不來草書,可寫不來歸寫不來,寫不寫是另一回事。小蘿卜頭們不懂,只聽大人們說丁冠辰寫字很好,便覺得他厲害,他私下也愛送一些寫得不甚清楚的草書送給小夥伴。
這三個孩子讀書都不錯,聚在一起討論着各先生留下的課業。
有這兩個帶頭的,其他的孩子也自然都湊了過來。
而江易安不知何時,也從寧康堂跑了出來。
他原本在寧康堂好吃好喝,卻聽門口的小丫鬟嚼舌根:“……唉,我們夫人就是心善,什麼好的都緊着牧柏少爺,還說呢,這侯府日後都要仰仗牧柏少爺,易安少爺不過是個外人,比不上的……”
這些捧高踩低的話句句戳在江易安的痛處,他憋了一肚子火跑出去想找高祖母告狀,哪知一出去就見江牧柏被衆人圍着,當即擠了進去。
他背書雖然流暢,但都是提前準備好的,擠進來聽了些之乎者也聽不懂,便大聲炫耀道:“高祖母說了!日後也要跟着孔先生讀書的!而且我穿的衣服可比他好多了!”
剛吃了一肚子糕點,江易安的肚子這會兒本來就鼓,再一挺那一身金光閃閃的錦袍,更像是撅着肚子的大公雞了。
小蘿卜頭們沉默了一瞬,沒人理他。
江易安見沒人搭理,更急於表現,直接跳上一旁的矮凳,指着江牧柏大聲嚷嚷。
“你們別跟他玩!他就是個野種!我才是高祖母和祖母最疼愛的孩子!以後這侯府都是我的!”
孩子們玩鬧的地方正在東側與西側的中間,兩邊的賓客恰好都能聽見江易安說的話,於是全場安靜了。
老夫人和夏氏面色漲紅。
夏氏想要挽回一些顏面,還沒來得及開口,那邊小蘿卜頭又說話了,且這次聲音更清晰了。
丁冠辰當即反駁:“你胡說!牧柏的生父是爲國捐軀的大英雄,才不是野種!你才是野種!”
“就是就是!”黃添瑋吸吸鼻涕,跟着幫腔。
“你敢罵我?!”江易安又雙叒叕被戳中痛處,當場炸了。
他從矮凳上跳下來,嘴裏嚷嚷着賤貨之類的話,不管不顧地朝着丁冠辰沖過去,狠狠地推了一把!
丁冠辰原本就站的靠近水邊,被這麼一推,驚呼一聲,眼看着就要掉進荷花池裏!
霍迎煙安排了自己的貼身侍女朱弦一直站在不遠處看着小蘿卜頭們,可誰也沒想到江易安來這麼一下,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離他最近的江牧柏眼疾手快拉住了。
就在衆人鬆了一口氣的時候,江易安又沖了上來,不管不顧地抱住江牧柏的腿,想將他們兩個一起拖下水!
朱弦急的沖了上來,可路被小蘿卜頭們圍得水泄不通,朱弦也不敢傷了各位小少爺小小姐,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就在這混亂之間,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慘叫!
衆人定睛一看,只見黃添瑋被推倒在地,額頭正好磕在了池邊的假山一角!
鮮血瞬間從他額頭上涌了出來,染紅了半張小臉和半截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