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上課鈴聲尖銳地劃破死寂的校園上空,如同冰冷的鋼針刺入我混沌的意識。那機械單調的“嘀鈴鈴”聲,像是一把生鏽的鑰匙,勉強擰開了我僵滯的思維。
“正常……你要正常……”
“活着……你要活着……”
腦子裏只剩下這兩句話,如同設定好的機械程序,一遍遍在空白的廢墟上滾動播放,單調而冰冷。每一個字都帶着齒痕般的痛感,是麗瑩用唇舌和鮮血刻下的烙印,也是戈佬用非人的警告強行灌注的生存法則。
我像個被抽掉關節的木偶,麻木地用膝蓋頂開滾燙的沙礫,身體沉重得仿佛灌滿了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視線模糊,腳下的地面似乎在微微起伏。渾渾噩噩地,我挪動着腳步,朝着教學樓的陰影走去,朝着那個此刻如同巨大棺槨般的教室走去。
陽光依舊毒辣,但那刺眼的光線似乎被一層無形的薄膜過濾了,照不進我冰冷的眼底。如果我此時哪怕保留一絲清醒,一絲遊離於恐懼之外的觀察力,我或許會被教學樓鐵皮欄杆上的陰影所懾——
在那片被陽光烤炙得發燙的鐵欄杆基座處,幾顆固定用的、沾滿陳舊鐵鏽的螺絲釘……它們的頭部,在強烈光線與陰影交界的地方,扭曲了。
它們不再僅僅是金屬緊固件。
在那特定的角度和光線下,它們冰冷、生鏽的圓頭,赫然如同一只只渾濁、凝固的眼球!沒有瞳孔,沒有眼瞼,只有一種金屬質感的、死氣沉沉的“凝視”,從陰影的角落裏無聲地投射出來,仿佛在目送每一具行屍走肉般的軀殼進入名爲“教室”的牢籠。
但我看見了,又沒看見。或者說,那恐怖的細節撞入視網膜,卻沒能激起任何波瀾。我的感官早已超載,大腦被那兩個生存指令塞滿,再也裝不下更多恐懼的細節。我只是踉蹌着,穿過那片布滿“眼睛”的陰影區域。
推開教室門。
嗡嗡的低語聲和粉筆摩擦黑板的沙沙聲如同潮水般涌入耳朵,帶着一種虛假的、令人作嘔的“正常”溫度。裏面果然已經坐滿了人。每一個座位都被填充着,構成一幅完美無缺的、符合規範的“課堂”圖景。
我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帶着最後一絲微弱的僥幸,掃向那個熟悉的位置。
然後——
血液瞬間凝固!
心跳在胸腔裏瘋狂撞擊,發出擂鼓般的巨響!
麗瑩!
她坐在那裏。
穿着那身洗得發白的校服,頭發依舊扎着馬尾,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正在認真看着黑板。
她的側臉線條柔和,嘴角……甚至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仿佛……仿佛操場上那個歇斯底裏、咬破嘴唇、指尖沾血、尖叫着逃離的人,從未存在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急劇放大、震顫!視覺神經傳遞回來的影像在我腦中掀起毀滅性的風暴!她是怎麼回來的?她怎麼可能在這裏?她臉上那抹平靜的、甚至帶着點溫順的笑意是怎麼回事?她離開時那瀕死野獸般的絕望呢?她唇上咬破的傷口呢?
巨大的沖擊讓我幾乎站立不穩,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
但我死死咬住了牙關!喉嚨深處涌上的驚叫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股腥甜的鐵鏽味充斥口腔。
不要問!不要吵!不要異常!
戈佬的警告和麗瑩的囑托如同兩道冰冷的鐵箍,死死扼住了我的喉舌。我甚至不敢讓自己臉上流露出過多的震驚和恐懼。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她,試圖從那完美的僞裝中找到一絲裂痕。
就在這時。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灼熱(或者說冰冷)到極致的目光,麗瑩緩緩地、極其自然地側過頭來。
她的視線與我撞了個正着。
那抹掛在嘴角的笑意,瞬間加深了。
不再是若有若無,而是清晰地、完整地向上彎起。她的眼睛彎成了月牙,眼角甚至擠出了幾道愉悅的紋路。那笑容甜美,標準,洋溢着一種……恰到好處的、無可挑剔的喜悅感。
它像一幅精心繪制的面具,完美地貼合在她的臉上。
但就是這個笑容,這個溫順的、甜美的、毫無破綻的笑容,讓我腦中最後一點僥幸轟然崩塌!
不是她!
絕對不是她!
那笑容裏沒有麗瑩的倔強,沒有她的靈動,沒有她生氣時皺起的鼻尖,沒有她害羞時臉頰的微紅。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種空洞的、模仿出來的、冰冷的“愉悅”。
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仿生人,在執行“遇見熟人微笑”的指令。
她離開了。
有一個……東西……接替了她的位置。披着她的皮囊,心安理得地坐在屬於她的座位上,對着我露出了不屬於她的微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出來的。沒有任何邏輯推理,沒有確鑿的證據。就是一種感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源於生物本能、源於剛才操場那場噩夢般經歷所賦予的直覺性認知。
整個世界的“感覺”,在麗瑩對我綻放那個完美微笑的瞬間,徹底崩塌、顛倒、扭曲了!
我緩緩地,像一個真正被抽走靈魂的空殼,挪動腳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薄冰上,隨時會墜入無底深淵。
我的目光不再僅僅停留在麗瑩那張虛假的臉上。
我的視線如同失控的探照燈,不受控制地掃過整個教室。
不對!
那都不一樣了!
講台上老師揮舞粉筆的動作流暢得過分,每一筆都像是用尺子量過刻出來的板書?
前排那個永遠在打瞌睡的張胖,此刻腰杆挺得筆直,後頸的肥肉繃緊的線條僵硬得如同雕塑?
窗邊那個總喜歡轉筆的李明,他指尖那支筆旋轉的頻率……精準恒定得如同鍾擺?
角落那個總是梳着羊角辮的女孩,她的辮子……那對稱程度,簡直像是用機器分出來的?
每一個人,每一個細微的動作神態,都透着一股……精心排練過的、努力維持“正常”的刻意感。空氣不再是流動的空氣,而是一種粘稠、冰冷、充滿無形監視感的凝膠。
或者說……
我的目光顫抖着掠過窗戶、牆壁、天花板。
這個學校……
窗外樹枝的搖曳,陽光投射的角度……都帶着一種虛假的舞台布景般的質感。
或者……整個世界?
一種宏大而冰冷的絕望感,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瞬間淹沒了我的心髒。我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身體僵硬得如同石像。麗瑩的“模仿體”依舊維持着那個完美的微笑弧度看着我,仿佛在無聲地宣告着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現實:
它來了。
它們無處不在。
而“正常”與“活着”的代價,就是永遠扮演好這場巨大舞台劇中那個無知無覺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