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的啼哭聲,尖利,突兀,像一把生鏽的鈍刀,毫無預兆地劈開了病房裏黏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聲音來自林晚臂彎裏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襁褓。新生兒的力氣不大,卻帶着一種不顧一切的穿透力,在消毒水氣味濃重的空氣裏橫沖直撞,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又反彈回來,嗡嗡地刺激着每一個人的耳膜和神經。
顧淮深就站在離病床幾步遠的地方,身形高大,像一尊驟然冷卻、失去所有溫度的青銅雕塑。燈光從他頭頂慘白地潑下來,勾勒出緊繃的下頜線和抿成一道冰冷直線的薄唇。他眼底最後一絲因林薇“死而復生”而掀起的驚濤駭浪,此刻已被一種更深沉、更粘稠的東西徹底覆蓋——那是凍結千年的寒冰,是淬了劇毒的恨意,是足以將人靈魂都碾碎的懷疑風暴。
他的目光,像帶着倒鉤的鐵蒺藜,死死釘在林晚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那眼神裏沒有半分初爲人父的喜悅,也沒有絲毫對剛剛經歷生死劫難的妻子的憐惜,只有赤裸裸的審視,冰冷刺骨,帶着要將她徹底洞穿、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狠厲。
“顧……顧淮深……”林晚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得如同被車輪碾過的枯葉。冷汗順着她光潔的額頭滑下,浸溼了鬢角的碎發,緊貼在皮膚上,更添一份狼狽。生產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身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還在持續不斷地啃噬着她,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抽搐。可這些生理上的痛苦,遠不及眼前男人目光帶來的萬分之一。她徒勞地試圖抱緊懷中的嬰兒,那微弱的熱度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也是唯一能證明她剛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證據。“這是你的孩子……真的是你的……你信我……”
她的話,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在死寂的病房裏顯得那麼蒼白,那麼可笑。
“呵。”一聲極輕的冷笑,從顧淮深緊抿的唇縫裏溢出。那聲音裏浸滿了毫不掩飾的嘲諷和深入骨髓的冰冷,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林晚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他甚至吝嗇於再多說一個字,仿佛與她爭辯都是一種恥辱。
他的視線,終於從林晚臉上移開,如同掃描儀般,緩慢地、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重量,落在了林薇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那弧度,在寬鬆的病號服下並不誇張,卻異常刺眼。
林薇一直安靜地站在顧淮深身側稍後的位置,像一朵精心養護在溫室裏的、脆弱易碎的白花。她微微垂着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弱的陰影,恰到好處地掩飾着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難以捉摸的幽光。感受到顧淮深那銳利如刀的審視,她的身體幾不可查地輕顫了一下,如同受驚的蝶翼。她纖細的手指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小腹,動作輕柔,帶着一種母性的本能,更帶着一種無聲的宣告和……不易察覺的緊張。
“淮深……”林薇的聲音又輕又軟,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像羽毛拂過心尖,輕易就能勾起保護欲。她抬起眼,眼眶微紅,水光盈盈地望着顧淮深緊繃的側臉,“我知道……這很難接受……我也不想的……可是……”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化爲一聲嘆息,飽含了無盡的委屈和身不由己。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更緊地護住了自己的腹部,仿佛那裏是她唯一的屏障。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冰塊,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只有嬰兒不知疲倦的啼哭,固執地撕扯着這片令人絕望的死寂。
顧淮深的目光,在林晚慘白的臉、她臂彎裏啼哭的嬰兒,以及林薇護着小腹的手之間,緩慢地、來回地移動。每一次移動,都像是在用無形的刻刀,在他眼底深處鑿下更深的冰棱。時間被拉得無限漫長,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裏煎熬。
終於,他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言語。那只骨節分明、曾經無數次帶給林晚虛幻溫暖的大手,猛地抬起,帶着一股毫不留情的巨大力量,狠狠揮開!
“呃啊——!”林晚猝不及防,本就虛弱到極點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推力。抱着嬰兒的手臂瞬間脫力,整個人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落葉,重重地朝病床的另一側栽倒!額頭“咚”的一聲悶響,狠狠撞在了冰冷的金屬床欄上!
劇痛如同爆炸般在顱骨內炸開,眼前瞬間金星亂冒,一片昏黑。她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死死護住懷裏的嬰兒,用自己單薄的脊背承受了全部的沖擊力。嬰兒受到驚嚇,哭聲陡然拔高,變得淒厲無比。
“顧淮深!你瘋了!”林晚的尖叫脫口而出,帶着撕裂般的痛楚和難以置信的憤怒,刺破了病房的死寂。她猛地抬起頭,額角被撞的地方迅速紅腫起來,一縷溫熱的鮮血蜿蜒滑下,劃過她慘白如紙的臉頰,留下刺目的猩紅痕跡。她死死瞪着那個居高臨下、如同審判者的男人,眼底的絕望如同碎裂的冰湖,洶涌着,幾乎要將她淹沒。
顧淮深卻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施舍給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牢牢鎖在驚魂未定、泫然欲泣的林薇身上。剛才那一下揮開林晚的動作,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薇薇,”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深處鑿出來的,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強制力,“你剛才說什麼?你懷了我的孩子?”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將林薇完全籠罩,無形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枷鎖。“什麼時候的事?在哪裏?”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攫住林薇閃爍的雙眼,不容她有絲毫回避,“證據呢?”
林薇的身體在他迫人的氣勢下,明顯地瑟縮了一下,像一只真正被嚇壞的小鹿。她慌亂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着,在蒼白的臉上投下不安的陰影。她纖細的手指緊緊攥着那張幾乎被捏皺的孕檢單,指關節用力到泛白。
“我……我……”她似乎被嚇壞了,聲音細若蚊蚋,帶着濃重的鼻音和哭腔,斷斷續續,“三個月前……那次……在……在雲頂酒店……”她的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肩膀微微聳動,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羞恥和痛苦,“我……我醒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後來我才發現……我懷孕了……”她艱難地吸了一口氣,聲音帶着破碎的哽咽,“我不敢告訴你……我怕……怕你恨我……也怕打擾你……直到……直到我聽說林晚要生了……我才……”
她顫抖着,將那幾張薄薄的、承載着“鐵證”的孕檢單,再次遞向顧淮深。紙張的邊緣在她抖動的指尖不住地晃動。
顧淮深沒有立刻去接。他的眼神幽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裏面翻滾着驚疑、暴怒,還有一種被徹底愚弄的、瀕臨失控的狂躁。他死死盯着林薇遞過來的紙,仿佛那不是幾張紙,而是一條劇毒的蛇。
病房裏的空氣徹底凝固了。林晚蜷縮在冰冷的病床上,額角的血滴落在潔白的枕套上,暈開一小朵刺目的紅梅。她死死咬着下唇,嚐到了濃重的鐵鏽味,身體的劇痛和心口的冰冷讓她幾乎無法呼吸。懷裏的嬰兒還在聲嘶力竭地哭着,那哭聲尖銳地提醒着她眼前荒謬絕倫的處境。
她的替身身份,顧淮深對林薇深入骨髓的愛戀,林薇的“死亡”與“復活”,還有這憑空冒出來的、時間點如此“巧合”的“遺腹子”……這一切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着她的脖頸,越收越緊。一股滅頂的絕望和冰冷的恨意,如同潮水般從腳底涌起,瞬間淹沒了她。
就在這時,顧淮深動了。
他猛地伸出手,卻不是去接林薇的孕檢單。那只手帶着雷霆萬鈞之勢,越過林薇的肩膀,一把抓住了病房金屬門的把手!
“哐當——!!!”
一聲令人牙酸的巨響驟然炸開!
那堅固的金屬門把手,在他那只蘊含着恐怖爆發力的手掌下,竟如同脆弱的橡皮泥一般,瞬間被捏得扭曲變形!巨大的力量順着門板傳遞,整扇厚重的病房門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震顫了一下!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這突如其來的、暴戾至極的聲響,如同平地驚雷,狠狠劈在死寂的病房裏!
林薇嚇得尖叫一聲,整個人猛地向後一縮,手裏的孕檢單脫手飄落。林晚也渾身劇震,懷中的嬰兒哭聲都停滯了一瞬。
顧淮深猛地轉過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此刻猩紅一片,如同擇人而噬的凶獸。那裏面翻涌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讓房間裏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他的目光,如同帶着倒刺的鋼鞭,狠狠地、毫無保留地抽打在林晚的臉上、身上,最終定格在她臂彎裏那個還在抽噎的小小襁褓上。
那眼神,不再是審視,而是赤裸裸的、淬毒的憎惡。
他薄唇微啓,聲音不高,卻像淬了萬年寒冰的刀鋒,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砸下來,帶着令人靈魂都凍結的殘忍命令,回蕩在死寂的病房裏:
“來人!”
“最速DNA檢測!”
“林晚!她生的野種!還有——”他的手指猛地指向地上飄落的孕檢單,又狠狠戳向林薇隆起的腹部,每一個動作都裹挾着狂暴的戾氣,“她肚子裏那個!”
“三個樣本,立刻!馬上!給我驗!”
“我要最快的結果!現在!立刻!給我弄清楚——這到底是誰的野種!”
“驗!”
“驗!”
“驗!”
最後三個“驗”字,如同重錘,一聲比一聲狠戾,一聲比一聲冰冷,帶着摧毀一切的暴怒,狠狠砸在林晚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也砸碎了這間病房裏所有虛假的平靜。空氣被這命令徹底撕裂,只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審判氣息。
病房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推開,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撞在牆上又彈回。幾個穿着白大褂、神情緊張而嚴肅的醫護人員,如同接到戰場沖鋒命令的士兵,迅速而無聲地涌了進來。他們的動作帶着一種訓練有素的、冷酷的效率,瞬間打破了病房裏那瀕臨爆炸的死寂。
爲首的護士長是個面容嚴肅的中年女人,她的目光在接觸到顧淮深那張如同冰封地獄般的臉時,幾不可查地瑟縮了一下,隨即立刻低下頭,聲音平板而轉業:“顧先生,我們接到通知。”她的視線快速掃過病床上狼狽不堪的林晚和她懷中啼哭的嬰兒,最後落在站在一旁、臉色蒼白如紙、身體微微發顫的林薇身上。一絲極其細微的、職業性的疑惑在她眼底掠過——林薇的狀態看起來並不像一個剛剛確認懷孕、需要立刻進行侵入性產前診斷的孕婦。但這絲疑惑瞬間被壓下,在顧淮深那令人窒息的威壓下,任何疑問都是多餘的。
“立刻采集樣本。”顧淮深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像冰冷的機器下達指令。他甚至沒有再看林晚一眼,仿佛她和她懷中的嬰兒,只是等待檢測的冰冷物件。
護士長深吸一口氣,朝身後的助手使了個眼色。兩個年輕的護士立刻上前,目標明確地走向病床上的林晚。
“顧太太,”護士長的聲音依舊平板,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公式化的歉意,“我們需要采集嬰兒的臍帶血樣本,以及您本人的靜脈血。請您配合。”話語是請求,行動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晚的身體在她們靠近的瞬間,如同驚弓之鳥般劇烈地繃緊。額角撞擊的疼痛還在尖銳地提醒着她,身體深處的撕裂感更是如同永不停歇的酷刑。但這一切,都比不上眼前這一幕帶來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屈辱。她看着那兩個護士毫無波瀾的臉,看着她們伸過來的、戴着冰冷橡膠手套的手,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絕望猛地沖上喉嚨。
“滾開!”她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嘶吼出聲,聲音沙啞破碎,像被砂紙磨過。她猛地將懷中的嬰兒更緊地護在胸前,身體艱難地向後蜷縮,試圖避開那伸向嬰兒襁褓的手。淚水終於決堤,混合着額角的血水,在她慘白狼狽的臉上肆意橫流。“不許碰我的孩子!你們憑什麼!顧淮深!你這個瘋子!禽獸!”
她的反抗是徒勞的。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像鐵鉗般猛地抓住了她護着嬰兒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劇痛讓她瞬間失聲。
林晚猛地抬頭,撞進顧淮深那雙近在咫尺、深不見底的冰冷眼眸裏。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病床邊,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他俯視着她,眼神裏沒有一絲波瀾,只有凍徹骨髓的寒意和毫不掩飾的嫌惡。
“憑什麼?”顧淮深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林晚的心上,“就憑你,林晚,一個靠着模仿薇薇才爬到我床上的贗品,”他的目光掃過她額角的血跡和臉上的淚痕,如同在看一堆肮髒的垃圾,“也配生下顧家的種?也配在這裏跟我談‘憑什麼’?”
他猛地甩開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讓林晚再次重重撞在床欄上,眼前一陣發黑。
“給我抽!”顧淮深直起身,對着僵住的護士厲聲喝道,眼神如刀,“再磨蹭,你們就都給我滾出這家醫院!”
護士長渾身一顫,再不敢有絲毫猶豫。“按住她!”她急促地對助手命令道。
兩個護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住了林晚掙扎的肩膀和手臂。她們的動作談不上粗暴,但那絕對的、職業性的控制力,徹底剝奪了林晚反抗的可能。她像一個被釘在標本台上的脆弱蝴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感受着。
冰冷的酒精棉球擦拭過她手臂內側的皮膚,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
更深的寒意,來自於旁邊嬰兒淒厲到幾乎斷氣的哭聲。
一個護士已經動作麻利地解開了嬰兒的襁褓。新生兒的皮膚那麼嬌嫩,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小小的身體因爲恐懼和不適而劇烈地顫抖着,哭得撕心裂肺。另一個護士拿着專用的采血工具,精準地找到了那截剛剪斷不久、還帶着生命印記的臍帶殘端。
“不要——!!”林晚目眥欲裂,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她徒勞地掙扎着,淚水模糊了視線,只能看到護士手中那閃着寒光的器械,和女兒因痛苦而漲紅的小臉。
細長的針頭,毫不猶豫地刺入了那小小的臍帶殘端。
嬰兒的哭聲驟然拔高到一個令人心膽俱裂的尖峰,小小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林晚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和色彩。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心髒被那根無形的針狠狠刺穿、碾碎的劇痛。她的女兒……她剛剛拼了命才帶到這個世界上的女兒……在她父親的命令下,在她母親的眼前……像一個等待驗明正身的可疑物品一樣,被抽取了生命的印記。
鮮紅的血液,被緩緩抽入采血管中。那麼小的一管,卻像是抽幹了林晚全身的血液,抽走了她最後一絲支撐的力氣。
護士的動作很快。嬰兒的臍帶血樣本被迅速封裝、貼上標籤。緊接着,帶着橡膠手套的手指按住了林晚的手臂,尋找着靜脈。
林晚已經不再掙扎了。
她癱軟在護士的鉗制下,眼神空洞地望着慘白的天花板,淚水無聲地滑落鬢角,沒入枕頭上的那片血漬。身體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麻木。心口的位置,仿佛破開了一個巨大的、灌滿寒風的洞。她感覺不到針頭刺入皮膚的疼痛,感覺不到血液被抽離的感覺。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還活着。
旁邊傳來林薇壓抑的、帶着恐懼的吸氣聲。
林晚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如同生鏽的軸承。
她看到林薇被另外兩個醫護人員半扶半架着,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林薇的臉色白得像鬼,一只手死死地護着自己的小腹,身體因爲緊張而微微發抖。一個穿着無菌手術服的醫生正拿着超聲波探頭,另一只手裏,是一根細長得令人頭皮發麻的羊膜腔穿刺針。
林薇的嘴唇在劇烈地顫抖,眼神裏充滿了真實的恐懼,她求助般地看向顧淮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淮深……一定要這樣嗎……好痛……我怕……能不能……”
顧淮深就站在幾步之外,身形挺拔,像一尊冰冷的黑色大理石雕像。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林薇,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但很快就被更深的冰冷覆蓋。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醫生繼續。
那根長長的針,在超聲波的引導下,對準了林薇的小腹,緩緩刺入……
林薇發出一聲短促而壓抑的痛呼,身體猛地繃緊,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林晚看着這一幕,空洞的眼底沒有任何波瀾。痛?誰不痛呢?她的孩子,在她剛剛出生的時刻,在她母親的懷裏,就被冰冷的針頭刺入身體。林薇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麼?她只覺得諷刺,無邊無際的諷刺。
“顧太太,您的血樣好了。”按住她的護士鬆開了手,公式化地說道。
林晚沒有任何反應。
護士們迅速將三份采集好的樣本——嬰兒的臍帶血、林晚的靜脈血、以及剛從林薇腹中抽取的羊水樣本——小心地放入專用的低溫轉運箱中。護士長拿起筆,在標籤上快速寫下名字:“林晚之女”、“林晚”、“林薇”。
顧淮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全程緊緊追隨着那個小小的轉運箱。當護士長蓋上箱蓋,發出“咔噠”一聲輕響時,他再次開口,聲音冷硬如鐵,不容一絲質疑:
“告訴鑑定科,我要最優先級別。最快出結果。”
他頓了頓,視線終於再次落回病床上那個如同破碎人偶般的林晚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殘酷至極的弧度,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下:
“我等着聽,這個野種的哭聲,到底能證明什麼。”
“野種”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晚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
那尖銳的、帶着極致羞辱的字眼,像兩把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捅進林晚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深處,然後猛地攪動!最後一絲強撐的力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從她身體裏泄得幹幹淨淨。眼前所有的景象——顧淮深冰冷刻骨的側臉、林薇捂着腹部驚魂未定的蒼白、護士手中那個裝着“罪證”的冰冷箱子、還有天花板上慘白刺目的燈光——都開始瘋狂地旋轉、扭曲、變形。
世界在崩塌,在陷落。
一股無法抗拒的黑暗如同洶涌的潮水,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和意識。在徹底墜入那片無邊無際的虛無深淵之前,林晚渙散的瞳孔裏,只來得及映出顧淮深最後定格的那一幕——
他背對着她,身形挺拔而冷漠,像一堵隔絕了所有光和熱的、冰冷的黑色絕壁。他的目光,越過衆人,死死地鎖定在那個被護士長提在手中的小小藍色轉運箱上。那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令人心悸的決絕,仿佛那箱子裏裝的不是冰冷的生物樣本,而是他畢生所求的、唯一的“真相”。
而她,林晚,連同她剛剛用半條命換來的、啼哭不止的孩子,在他此刻的世界裏,早已徹底淪爲無關緊要的、等待被宣判的塵埃,連一絲多餘的餘光都不配擁有。
黑暗徹底吞噬了她。身體軟軟地滑落,意識沉入冰冷的海底。
只有嬰兒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還在死寂冰冷的病房裏,一聲接着一聲,如同泣血的控訴,固執地回蕩着,撞擊着牆壁,然後無力地消散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空氣裏,最終只剩下儀器單調而規律的“嘀……嘀……”聲,像在爲這場荒謬的審判,冷漠地倒數計時。
三天。命運的齒輪,在冰冷的滴答聲中,正無情地碾向那個足以將所有人徹底撕裂的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