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彼岸花開得嫣紅如血,像火焰舔舐着荒寂的土地。林羨站在河岸,眸子無神,腳下的碎石被她一遍遍碾過。她足足走了數百次,河水翻涌着冤魂低語,可她想忘卻的記憶卻依舊像藤蔓纏繞,愈發清晰。
她每走一步,耳邊就響起一個聲音。低沉的,帶着倦意,甚至有些沙啞,卻讓她心髒抽搐,像一把刀在凌遲。
“林羨,別回頭。”
“我在這兒。”
“鑄劍人林羨,玄霄道宗一甲子第一人!”
那是他的聲音,是謝無咎。他爲她撐傘,他爲她倒酒,他爲她入魔。可是這一切,她都記不清了。記憶是一幅殘破的畫卷,色彩斑駁,裂縫卻難以愈合,甚至連水墨都幹涸了。她抓不住那些碎片,拼不全。
眼前的記憶漸漸模糊。她嚐試着自己剝離一次又一次,剝到疲憊,剝到麻木,可它們依舊堅韌豐饒,像是扎根生長在她靈魂深處,吞噬她每一寸存在。
忘川渡口,一個白袍老嫗手捧陶鉢,問她:“姑娘,你爲何頻頻折返?”
這個問題林羨答過不知多少次。她說舍不得,又說舍得了。她說她恨他,又說她無處可埋心上劍。可盡管她的答案一次次變化,結局始終一樣——她還在這裏,難渡這忘川。
林羨蹲下,撿起石頭砸向河中,河水濺起,卻又迅速歸於平靜。她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一切都像她自己,徒勞無功。
若說忘川的盡頭是輪回,那麼輪回本身也許只是一種更深的囚禁。
林羨不止一次懷疑自己是在被天道懲罰。看來做鑄劍師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執念和宿命就成了她逃不過的羅網。
有人從身後靠近,腳步輕緩,像沒入風中的塵土。林羨沒有回頭,光是那一瞬微冷的氣息便讓她猜到來者是誰。
“你又來了。”她冷笑。
“你自己又何嚐不是?”聲音低而冷,像鏽鐵敲碎。
沈如晦。
他的衣袍帶着淡淡的鬆香,不合時宜地令人安心。可即便尋釁挑撥的語調再如何溫和,內裏到底暗藏鋒芒。
“說吧,又來試探什麼?”林羨扭頭,盯着他。目光算不上恨意,可眼裏掛着銳利,不容一絲虛僞。
沈如晦嘴角動了動,像是要揚笑,但最終沒笑。在林羨面前,他似乎也笑不太出來。
“不是試探,是關心。”他說得坦然,把手裏的瓶罐放在她身邊,“夢醒酒,也許能忘一時。”
林羨看着那罐酒,嘴角掀起冷笑:“夢醒了又能怎麼樣,還不是得繼續醒着。”
“醒着也未必是壞事。”沈如晦半蹲下,目光與她平齊。他不看林羨,而是盯着河岸另一邊,仿佛忘川深處也藏着未解的答案,“蘇醒的人才有機會活着。”
“活着?”林羨恥笑,“然後呢?再將一切送葬?”
沈如晦低下頭,沉默片刻。他手指觸碰地面,指尖劃過粗糲的土石,像是無意,又像刻意。林羨本以爲他會一言不發,但下一秒,他低聲道:“至少你曾爭取過。”
他很少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林羨愣了愣,甚至有片刻懷疑,這人是不是動了惻隱之心。但她很快自嘲,沈如晦怎麼可能惻隱?他的溫柔多半都是幻覺,有時連善意都帶毒。
她沉默。
沈如晦起身,目光向河中掃去,像在打量什麼,也像是在尋測什麼。林羨也順着視線望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出來。
“河水從不駐足,所以它能既是記憶,也是忘卻。”沈如晦依舊背對着她,聲音平靜,“人爲什麼不能呢?”
林羨愣住。
有那麼一刻,她想起雪夜裏謝無咎的背影。那時他也是這麼站着,站在一場戰火的邊緣,冷冷注視忘川彼岸。他抬劍時的背與沈如晦抬酒時的背甚至有些重疊。
她甩甩頭,不去看了。那些糾纏不休的影像刺痛眼睛。**
*
幾日後,林羨穿越回鏡海時,本以爲面前會迎來某種突變,然而鏡水湖泊漣漣,映得她面目模糊無辜
***
林羨站在鏡水湖邊,霞光穿透雲層,灑在水面上,泛起碎金的波紋。她的倒影浮動在漣漪之間,面目模糊。這樣的景象像是嘲笑,告訴她自己完全看不清現在,更別提過去或者未來。她低頭,腳尖輕踢湖邊的石子,石子掉進水中,激起小小的浪花,瞬間消失。
“果然是你。”低低的一聲嘆息從遠處傳來,像風稍稍吹過耳畔。
林羨僵了下,沒動。
腳步聲越來越近,帶着一點疲倦和輕飄。這聲音她在忘川河邊已經聽過無數次,熟悉得幾乎刻在骨頭裏。林羨用力閉了閉眼,不讓自己回頭。
“謝無咎?”她開口,語調冷硬,像是在測試什麼。可連自己也知道,這語氣有多徒勞。
來人停在她身後,卻沒有回答。良久,他扯了扯嘴角,邊靠近,邊低聲呢喃:“還是這樣的語氣,還真是讓人受傷啊。”
這聲音變得更加清楚了。
林羨猛然轉身。他離她不過三步,帶了一身隨意,眉目間卻藏不住某種陌生。陌生,並且疏遠。林羨愣住,胸口卻莫名沉了點。
“你裝得倒挺像。”她掃了那人的面龐一眼,冷諷,“可惜,形似神不似。”
男人沒接這話茬。他微微側頭,像在欣賞風景,又像故意不把視線停在她身上。片刻間,才淡淡挑了眉:“怎麼,連見老友一面,都這麼謹慎?”
林羨不語,一瞬間她甚至想笑。這樣的對話曾經有過,又變了模樣。
男人終於耐不住,嘆了口氣,語氣裏帶着些許漫不經心:“還是用酒來賠罪吧?忘川都沒能喝散你,興許、這兒——”他說着,用手輕輕點了下自己的太陽穴,“還能救一救。”
他晃了晃手裏的小酒壺,似邀、似激。可林羨眼皮都沒抬一下。
“你到底是誰?”她咬着這些字問。
空氣仿佛輕輕裂開了條縫,順着每一個音節往裏灌冷氣。
男人盯着她,終於笑開,眼睛卻半點暖意也無:“這問題,不晚了一甲子嗎,林羨?”
***
林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轉頭離開的。那湖水和霞光仍然在身後翻涌,遠遠地,她卻聽到有人小聲笑了,又像是輕聲嘆了口氣。
鏡水不再平靜。等再過一夜,這裏的浪潮便要將岸上的每一寸記憶沖刷幹淨。
她走了很遠,在一處荒廢了的小院歇腳。這裏的雜草越過屋檐,枯木輕輕搖晃,每一步有多空蕩,就讓人覺得多荒涼。
林羨忽然覺得此處倒是合適極了——像極她此刻的凌亂。她蹲下身,隨手拔了根枯枝,在腳邊的泥土上挖了起來。
挖很久,什麼也沒挖出來。她這才放棄了似的往後一靠,倒在鋪滿螞蟻爬動的地面上。
“我,是不是現在終於,真的——”摔得天高雲淡。執劍的每一段細索,從此被指尖滾成團。“終於是窮盡念想了?”
***
林羨盯着手裏的泥土發呆。殘陽漸漸收斂了光,天色轉暗,一道冷風拂過小院的屋檐,草木縫隙間發出細碎的簌簌聲,像無數的腳步再次圍攏。
她倏然站了起來,四下掃了一眼,空無一人。
手指輕輕一攥,幹燥的泥土從指縫落下,她的視線猛地落向院中央的那口枯井。風從井口裏鑽出來,帶着溼意,和一陣模糊難懂的低語。
“又是什麼?”她喃喃了一句,聲音薄得幾乎藏不住唇線的抖動。
天地沉寂,就在此刻,林羨胸口猛地一熱,如一道熟悉的微弱電流攀爬過皮膚,她腳步頓了半寸,又疾步向前,靠近那井口。朱砂痣的炙熱讓她額角沁出冷汗,她伸手捏住衣襟,用力按住胸口,仿佛在壓制一場源於脈息的呼喊。
井內傳來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謝無咎。”
她的手指收緊到指關節泛白,指尖顫抖。她不再猶豫,額頭靠近井邊,向下探了探,黑暗深不見底。多年前的每一道記憶,此刻像藤蔓,從她的脖頸間鑽進腦海,再次將她裹挾。
她看見那個身影,孤獨地站在忘川河,手裏握着折柳,眼眸微垂,神色卻極冷。他那滿身黑氣,如今竟與井內彌漫的氣息如此接近。
這算什麼?她該如何解釋?始終無法逃脫的自己到底和忘川河有了什麼樣的牽連?
她閉上眼睛,深吸口氣,穩住顫抖的手,猛地從懷裏掏出一枚細小的柳條戒指碎片。這碎片本是從她的書包中無意發現,此刻握於掌心,竟有若隱若現的微光與井內的氣息產生了共鳴。柳條殘片散發微弱的綠光,將井邊照亮了一瞬。
一道陰影忽然從她的背後攀上牆面,她猛地轉身,拉遠身形,戒備地看向那處。
葉無痕站在那裏,低頭看着手中的破玉。他的喉結動了動,抬眸,目光在林羨與枯井之間來回逡巡。終於,他開口。
“你知道這井,是通向哪裏的?”他聲音裏的冷意像刀面一樣擦過她的耳側,剖開她埋藏的所有鎮定。
林羨眼底暗光一閃,又壓了下去,“倒是想聽聽,你又知道些什麼?”
葉無痕盯着她,嘴角似有笑,但那笑意像霧下寒霜,沒有溫度。他緩緩向前邁了步,動作不緊不慢,卻像剪斷她與井口的距離。
林羨側身閃開兩步,“你對這枯井很感興趣?”
“不重要。”他甩了甩手裏的玉佩,語氣輕飄飄地落下,“比起枯井,我倒更好奇你爲什麼還握着那枚戒指碎片。”
林羨臉色微滯,很快恢復平靜。她順勢往後退了一步,“嗯,我確實握着。那又如何?”
葉無痕的視線始終落在她手掌上,嘴邊的冷笑頃刻間散去。他收了語調,聲音近乎低柔,“林羨,有些東西,即便碎了,也不是你能留的。”
她並不回話,仿佛根本聽不進去。只是攥緊手中的碎片,再不肯鬆開。
他長嘆,卻還是維持着疏離,“所以,你打算繼續追過去,把自己困在那些回憶裏?”
林羨懶得回這種無意義的質問,但心髒正在向外擴散的痛意,還是讓她的眼神多了些歇斯底裏的角度。她說:“哪怕是,你能怎麼樣?”
他說:“真可惜。我本以爲,你會懂得明白些。”
空氣驟然拉開一段距離,寒意滲進骨縫,又倏地變得寂靜無聲。
林羨努力穩住自己的不適,試圖再次看向枯井,卻發現它早已被藤蔓封住,再不見底。
葉無痕沒有動,但他忽然將手中的玉佩攥得更緊,像一枚刺沒入了手心。
林羨開始覺得不適。她胸口的炙熱愈發不正常,朱砂痣用極細的麻線般痛意攀上心口每一根神經。她側過身,在地上蹲下,想用指尖挖掘那井邊的泥土,試圖找到些許與忘川有關的線索。
“你想找東西?”他忽然開口,語氣夾雜着一種危險的柔和,“那我倒還能幫你。雖然——”話音一頓,溫柔化成了一道利刃,“不保證你能承受。”
林羨倏然抬起頭,與他目光相撞。
那種帶着輕蔑的眼色還是第一次被她抓得這麼清楚。哪怕她早已習慣葉無痕的冷漠,習慣他每一句話都藏着不可說的暗示,可此刻那對視裏,藏着令她無法忽視的鋒芒。
“謝無咎是不是還在。”她幾乎是啃着每一個字咬問。
葉無痕收回視線,像懶得回答,又像故意挑逗。
“如果是又如何。”他淡淡道,“你去找,能挽回?不如說,你能忍着離開嗎?”
“少拿這種語氣來試探。”林羨打斷他,猛地攥緊手中的柳條戒指碎片,擦身而過,“我是誰要找,怎麼找,不勞你費心。”
葉無痕的冷笑聲薄薄散開,像雪霜吹落。等林羨離開院落,腳步輕輕頓住時,身後只有一句似嘆非嘆的聲音:
“林羨。該說不懂,還是該說不忍……你倒不如,索性讓自己忘得幹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