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下午,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客廳昂貴的地毯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程雲崢坐在單人沙發上,手裏拿着一份金融時報,目光卻並未落在字句間,而是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看向客廳入口。
呦呦穿着合身了許多的淺藍色棉質家居服,正盤腿坐在客廳那塊巨大的抽象地毯中央——這次不是啃,而是好奇地用指尖反復描繪着地毯上一條蜿蜒的深藍色線條,小臉上滿是專注。陳伯守在一旁,如同一位盡職的哨兵,目光警惕地在少年和客廳裏其他易碎品之間逡巡。
門鈴響起,低沉悅耳。
陳伯立刻起身去應門。程雲崢放下報紙,坐直了身體。
片刻後,陳伯引着一位約莫五十多歲、穿着質地考究的深灰色西裝、提着黑色醫療箱的男人走了進來。男人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面容溫和儒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神銳利而沉靜。他便是李醫生,陸家信賴多年的私人醫生,知曉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特殊狀況”。
“陸先生。”李醫生微微頷首,聲音溫和沉穩,目光快速而專業地掃過客廳,最終落在了地毯中央那個聞聲抬起頭的少年身上。
呦呦看到陌生人,本能地緊張起來,身體微微後縮,停下了描繪線條的動作,清澈的大眼睛裏充滿了警惕和一絲不安。他下意識地看向程雲崢,小手無意識地抓緊了地毯的邊緣。
“李醫生,辛苦了。”程雲崢起身,聲音是一貫的低沉,但李醫生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這是林呦呦,我表叔公的孫子,以後就住在這裏了。他身體不太好,剛從山裏出來,對環境不熟悉,麻煩你給做個詳細的檢查。”他介紹得言簡意賅,將“山裏長大”、“身體不好”、“不熟悉環境”這幾個關鍵點清晰地傳達給了李醫生。
李醫生鏡片後的目光在呦呦身上停留了片刻,帶着專業的審視,也帶着一絲了然。他溫和地笑了笑,放下醫療箱,盡量讓自己的姿態顯得無害:“你好,呦呦小朋友,我是李醫生。別害怕,就是給你看看身體,像量量身高、聽聽心跳那樣,一點也不疼的。”
他的聲音溫和,帶着安撫的力量。呦呦雖然聽不懂太多,但“不疼”這個詞他記住了,再加上李醫生的笑容看起來比“凶凶兩腳獸”和善多了,他眼中的警惕稍微褪去了一些,但還是縮在原地沒動。
程雲崢蹙眉,對着呦呦沉聲道:“過來。”
簡單的兩個字,帶着命令。呦呦身體一顫,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慢吞吞地、一步一挪地蹭到了程雲崢身邊,小手試探性地抓住了他垂在身側的西褲褲腿,尋求庇護。這是他這兩天在不安時養成的習慣動作。
程雲崢身體微僵,但並未推開他。他看向李醫生:“就在這裏吧。”
“好的。”李醫生會意地點點頭。他動作麻利地打開醫療箱,拿出聽診器、血壓計等基礎器械,動作專業而輕柔。
檢查開始了。
過程……比預想的稍微順利一點點,但也充滿了挑戰。
量身高體重:呦呦對那個立起來的尺子充滿了好奇,站上去後總忍不住歪頭去看刻度,身體扭來扭去。李醫生和陳伯合力才穩住他。
測視力聽力:視力表上的“E”在呦呦眼裏就是一些奇怪的方向符號,他只能懵懂地跟着李醫生手指的方向瞎指。聽力測試時,他對儀器發出的細微滴答聲反應倒是極其靈敏,甚至過於靈敏,聲音稍大一點他就會嚇一跳。
聽診器:當冰涼的聽診頭貼到他單薄的胸膛上時,呦呦“啊”地驚叫一聲,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彈開,躲到了程雲崢身後,緊緊抓着他的衣服,眼神驚恐地看着李醫生手裏那個奇怪的“金屬餅”。
血壓計:袖帶綁上手臂充氣的感覺更是讓他極度不適,他扭動着身體想掙脫,喉嚨裏發出不安的嗚咽,小臉都憋紅了。程雲崢不得不按住他的肩膀,沉聲命令:“別動!”
李醫生全程保持着最大的耐心和溫和,用輕柔的語言安撫,動作盡可能地放慢放輕。他仔細觀察着呦呦的反應、皮膚狀況、瞳孔對光反射、關節活動度等等。在檢查扭傷的腳踝時,他輕輕按壓,呦呦雖然疼得皺起了小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在程雲崢“不準哭”的低沉命令下,硬是咬着嘴唇沒哭出聲,只是身體微微發抖。
李醫生檢查得很仔細,手指在呦呦腳踝紅腫處周圍按壓,感受着皮下的情況,又輕輕活動他的腳腕關節。他一邊檢查,一邊看似隨意地和程雲崢閒聊,實則傳遞着專業信息:
“恢復得比預想快些,骨頭確實沒事,韌帶有點輕微拉傷。皮下淤血看着嚇人,但正在吸收。這孩子……體質似乎有些特殊,新陳代謝比常人快一點?”他抬眼看了一下程雲崢,鏡片後的目光帶着深意。
程雲崢面無表情,只是嗯了一聲,算是默認。他自然知道狍子精的恢復力比普通人強。
“山裏環境好,孩子天性純樸,身體底子倒是幹淨。”李醫生溫和地笑了笑,一邊收拾器械,一邊繼續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低語,“就是對外界刺激過於敏感了些,認知和適應能力……需要極大的耐心引導。有些本能反應,比如對特定聲音、光線、甚至某些植物氣味的強烈喜好或排斥,可能會比較……與衆不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客廳角落裏那盆被啃過的龜背竹,已經被陳伯挪走了,但位置還在。
程雲崢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
何止是“與衆不同”!
“另外,”李醫生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的化形……根基似乎有些不穩。能量波動很特別,我能感覺到,但無法解析。像是……外力強行介入的結果,或者……自身能量在適應新形態時有些紊亂。需要特別注意情緒劇烈波動或者身體極度虛弱的時候,可能會有……意外狀況。”他點到即止,沒有說透,但程雲崢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能顯露出非人特征,甚至不穩定。
程雲崢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他看向李醫生,後者只是沉穩地回視,輕輕點了點頭。
“多謝。”程雲崢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鄭重。
“應該的。”李醫生溫和回應。他轉向已經檢查完畢、正躲在程雲崢腿後、只露出半個腦袋偷偷看他的呦呦,笑着從白大褂口袋裏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個小巧的、做成胡蘿卜形狀的安撫奶嘴,顯然是早有準備。
“這個送給你,呦呦。”李醫生將奶嘴遞過去,笑容和煦,“難受或者害怕的時候,可以含着它,會舒服一點。”
呦呦看着那橙色的、形狀熟悉的“小胡蘿卜”,眼睛瞬間亮了!他看看李醫生溫和的笑臉,又看看程雲崢,後者面無表情地微微點了下頭,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飛快地把奶嘴抓了過來,寶貝似的捧在手裏,臉上露出了新奇又滿足的笑容,剛才檢查的恐懼似乎被這個小禮物沖淡了不少。
“好了,陸先生,基礎檢查就到這裏。腳踝按時噴藥,注意休息。這是給他開的維生素和營養補充劑,有助於穩定……體質。”李醫生將幾瓶藥交給陳伯,又對程雲崢低語道,“有任何異常,隨時聯系我。”
送走李醫生,客廳裏恢復了安靜。呦呦已經迫不及待地把那個胡蘿卜奶嘴塞進了嘴裏,津津有味地吮吸起來,發出滿足的“嘖嘖”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程雲崢站在窗前,看着李醫生的車駛離莊園,眉心緊鎖。
李醫生的話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他心上。
化形不穩。
能量紊亂。
意外狀況。
這意味着這個麻煩精不僅蠢、好奇、能惹禍,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個巨大的、隨時可能引爆的定時炸彈。而守護這個炸彈的責任,毫無意外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看着地毯上含着奶嘴、一臉傻乎乎滿足相的呦呦,少年純真的笑容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麻煩。
無窮無盡的麻煩。
而且,比預想的還要麻煩。
他煩躁地揉了揉額角。身份掩護在核心人員陳伯、李醫生這裏算是初步穩固了,但這只是開始。如何讓這個分不清食物和地毯、聽不懂人話、化形還不穩的傻狍子精,在這個復雜的人類世界裏生存下去,而不被當成怪物或者引發更大的混亂?
路漫漫其修遠兮。
程雲崢轉身,走向那個還在吮吸奶嘴的麻煩源,聲音低沉,帶着一絲認命的疲憊:
“林呦呦。”
“把那個……拿下來。”
“該……吃藥了。”
他拿起陳伯放在桌上的小藥瓶和量杯,看着裏面花花綠綠的維生素片,再看看呦呦含着奶嘴、一臉懵懂抗拒的樣子,只覺得未來的日子,一片“藥”途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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